生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柴渊引她们入内,竹寮内飘着药的清苦,陈设虽简陋,但一尘不染。 床榻前青帐半掩,万俟灿往前走, 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榻前。 鱼郦搀扶着她, 把青帐撩起。 蒙晔躺在床上, 双眸紧阖,苍白瘦削, 气息微弱。 虽然微弱,却是活着。 万俟灿忙坐在床边,去摸蒙晔的脉。 柴渊道:“他中间醒过一回, 拉着我的手说了些奇怪的话, 又晕了过去一直到如今。” 万俟灿去摸蒙晔的头,果不其然头上有伤。 “他运气好,坠崖时刮在了树枝上, 这才捡回一条命。但是不妙在, 磕到了山石上伤到了脑袋。”柴渊在一旁解释:“是灵芝去山里采药时发现的, 她回来找我,我们合力把他从树上搬下来。后来还有些人来找他,凶神恶煞的,我们没敢把人交出去。” 万俟灿热泪盈眶,霍得起身朝柴氏父女拜倒。 柴渊忙去搀扶她,“这是怎么话说的?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的责任,蜀郡连年战乱,尸殍遍野,我也救不了多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柴灵芝一直怯怯躲在碧纱橱后,拨下海棠花簪递给鱼郦,细声细气地说:“这是我从晕倒的先生身上拿的,我不是故意偷东西,只是它太好看了,我就想借着戴几天。” 鱼郦低眸看着九色玉簪,也不知它何时被蒙晔捡到,他又是何时把碎裂的玉簪粘起来。 没想到,最后它竟成了指引,是瑾穆的在天之灵么? 她从柴灵芝手中接过花簪,冲她微笑:“我今日来得匆忙,等改日我必送妹妹更好看的簪子。” 柴灵芝眼中一亮,“真的吗?” 鱼郦笑着颔首。 蒙晔尚在昏迷中,万俟灿如何也离不开,倒是可以把他带回城中,就怕逃不过相里舟的耳目。 干脆她就留在竹寮里,柴灵芝把自己的闺房收拾了一番,邀她同住。 若非城中诸事离不开鱼郦,她也想留下好好照看蒙晔。 谁都没想到,两人到山中来给蒙晔烧纸,阴差阳错却发现人没死。 鱼郦独自返回城中,迎着夕阳余晖边走边笑,来蜀郡这么久,这是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她将海棠花簪小心收起,去城中珍阁为柴灵芝挑选发簪。 蜀郡封闭已久,货物匮乏,她精心挑选,又央掌柜将压箱底的货品都拿出来,才堪堪填满一只妆匣。 她从珍阁出来,天已经黑透。 夜风凛冽,街衢上人迹稀少,道旁商肆前零星亮着几只灯笼,打在地上稀微的黄晕。 鱼郦想今日实在高兴,不如去酒肆买几道上好的酒菜,带一些回家,再送一些给慕华澜和嵇其羽他们。 她走到酒肆前,见人群拥堵,几个壮汉在拉扯一个姑娘。 那姑娘身着轻薄的纱衣,怀中抱着琵琶,松松挽起的青丝蓬乱,一双秀气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恐惧,一边颤颤躲避拉扯,一边凄凄哀求:“我只是个唱曲的,不做那种生意,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爹爹病了,还等着我拿钱回去治病……” 那几个壮汉一脸痞笑:“陪哥几个喝几杯就放了你。” 鱼郦见旁观者甚多,却都袖手不管,她一时怒火冲顶,系紧金狐面具,抡起剑就要给他们些好看。 然而剑还没抡起,手腕就被人扼住,她眼前撩过清风,一道身影从她身后跃入人群,紧接着传来哀嚎。 赵璟未执刀剑,赤手空拳地同那几个壮汉厮打,他有股狼一般的狠劲儿,拳拳带血,不一会儿便横七竖八瘫了一地。 那抱琵琶的姑娘跪在他面前直唤“恩公”,赵璟连看都没看,径直穿过人群拉起鱼郦的手走。 整个过程太快了,鱼郦脑子发懵,待回过神来已被他拉进了僻静的小巷里。 巷前有常服男子来回踱步,看上去像禁军。 赵璟眉眼冷峻,下颌线紧绷,盯着鱼郦问:“什么时辰了?” 鱼郦观天色,不甚确定:“亥时?” “都亥时了,你独自在外面游荡什么?蜀郡有多乱你知不知道?不想着快些回家,还想多管闲事?”赵璟怒声质问。 鱼郦抱紧妆匣,握住剑,避开他腾腾灼热的目光,丹唇翕动,刚想分辩几句,赵璟将她堵了回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会使几招剑,厉害极了,能刀枪不入,能以一敌百?” 鱼郦不说话了。 现在的赵璟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猛兽,浑身毛须竖起,眼冒绿光,恨不得扑上来把她拆成八块。 鱼郦想,好女不吃眼前亏。 赵璟却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愈加怒火中烧:“说话!” “我说什么啊?”鱼郦道:“你再絮叨下去我回家更晚,更危险。” 赵璟脸色铁青,攥住她的手把她塞进了他的马车里。 鱼郦想不通这个人到底半夜又抽什么风,也不想与他多言,扭头看向窗外,尽量避免与他目光相触。 赵璟盯着她脸上的金狐面具,冒出一句:“丑死了。” 鱼郦心道:对对对,你说丑就丑。 她半边面落于暗昧中,容色清冷如雪。 安静了少倾,赵璟蓦得轻笑了几声。 这几声笑怪瘆人的,鱼郦只觉肌肤冷涔涔的,不由得瑟缩了几下。 赵璟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我且忍忍,别让这疯子坏了我的事。” 鱼郦想:你对自己的评价颇为准确。 赵璟又道:“你要是再不说话,我真要预备坏你的事了。” 鱼郦转过头,没耐烦道:“我不过是今日高兴,在外面多逛了些时辰,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只能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妇人,而不配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 马车内霎时安静下来。 赵璟凝睇着鱼郦一言不发,喉咙滚动。 鱼郦很熟悉他的表情,这是在压抑克制情绪。 马车略微颠簸,荡起罗帐,鱼郦惊讶地发现这不是去落花巷的路。 她惊惧交加,忙起身想跳马车,赵璟倾身拉住她,声音中带了些求和的柔软:“你只陪我吃一顿饭,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赵璟自来蜀郡一直住在郡守府,对外称顺王,就连蜀郡郡守也不知是天子驾临。 他独占了郡守府后一爿院落,两进两出,厢房宽敞,陈设皆是御用之物,外人看了会以为皇恩浩荡,官家对御弟宠爱有加。 宫女摆完膳后默默退了出去。 膳桌上都是精致昂贵的吃食,一盏金红纱栀子灯,有广寒糕和鲫鱼羹、蜜煎橄榄梅花脯,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面。 鱼郦原本颇为清冷,但嗅到膳食香味儿才想起自己今日到如今只用了朝食,肚子咕噜噜叫。 她看着那碗羊肉面咽口水。 赵璟低眸笑了笑,如常坐于膳桌旁,给她分摆碗筷。 鱼郦犹豫了片刻,抬起了筷箸。 她其实是累的,又饿又累,且一整日提心吊胆,原先是怕柴渊救的人不是蒙晔,待见到是蒙晔又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独自回城的路上虽然高兴,但当喜悦落幕,对于前路茫茫未知的忧愁又重现浮了上来。 坐在这郡守府里,虽然面前的人很不受她待见,但能稍稍放松些,至少她不用担心会有歹人突然杀进来。 赵璟这会儿知情识趣,知道鱼郦不愿意跟他说话,也不聒噪,只默默坐在一边为她布菜,一整顿饭下来,他自己倒没吃几口。 蜡烛烧得噼啪爆响,烛纱上影络摇曳。 赵璟逼着鱼郦喝了一盏燕窝粥后,便将筷箸放下,道:“相里舟派人给我递了帖子。” 鱼郦原本因为饱食而哈欠连连,闻言一凛,立即清醒过来。 赵璟流露出几分鄙薄不屑:“这个小人,他以为我是顺王,请求通过我上谒官家。说他无意与大魏为敌,只想划蜀而治,若我能答应,他愿奉上所有我忌惮的前蜀遗臣的首级,只求我能册封他为蜀王。” “蜀王?”鱼郦连连冷笑:“他也配!” 赵璟抬眸瞧她,目中有锋锐,强调也变得怪异:“是,他自是不配,蜀王在蜀郡不仅仅是王爵,还是一个神话,是所有人心中的神话,也包括你。” 鱼郦咬紧下唇,恨意凛然:“这等首鼠两端的小人,你不会真信了他吧?” 赵璟轻勾唇角:“如今大魏江山稳固,四海九州尽在我掌控之中,我何须跟这么一个宵小之辈做交易?只是他说愿意奉上所有我所忌惮的前周遗臣的首级,这倒是值得考量,毕竟那些人各个骁勇,若要真刀真枪地擒拿,只怕要折我不少大魏将士。” 鱼郦气结:“如此卑劣,你就不怕天下诟病?” 赵璟笑了:“为何要诟病我?我是大魏天子,受大魏百万雄师拥戴臣服,我尽全力减少伤亡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何错?这是天子本分,世人只会诟病那卖主求荣的奸佞相里舟。” 鱼郦心中恨意滔天,恨不得立即杀上邑峰要了相里舟的狗命。 可是她不能。 且不说邑峰上守卫森严,冲动之下定是有去无回。就算成功杀了他,也只是成全他为国捐躯的名声,到时候周军必义愤滔天,非要与魏军决一死战不可。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是拉所有人去给相里舟陪葬了。 鱼郦握住龙剑,雕龙深陷于指腹。 赵璟平静道:“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所想之事本就是异想天开,大局非一人之力能扭转,而现在也不再是在云藻宫、垣县,涉及的不是几条人命,而是数万条,我既来了蜀郡,便不会空手而归。” 他胸藏丘壑,冷酷而镇定,仿佛负袖之间便可定山河。 却不知山河之下要埋多少白骨。 鱼郦蓦地抬头:“我不会放弃的。” 赵璟挑眉,见她清皎的面上满是坚决,她前倾身体,正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既来了蜀郡,也不会空手而归。官家眼中的蝼蚁,我每一只都要救。” 她霍得转身要离去,赵璟追上她,握住她的手,压下反抗将她揽入怀,轻声说:“窈窈,不要逞强了,我很担心你。” 鱼郦挣脱不得,生意微哽:“我求你,不要再让我死一回。” 这话像是一柄利刃直插入赵璟的胸膛,勾起了他最深重的恐惧,他略微失神,鱼郦遽然将他推开,转身就走。 赵璟望着她,目光怔怔出神,直到她走入沉酽夜色,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鱼郦刚出了郡守府,没走几步,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她身侧。 车夫道:“奉主上之令送娘子回去。” 鱼郦固执地前行,那辆就跟在她身后,跟了她一条街,她转身上了马车。 赌这些气做什么?能省一点力是一点力,省下来的力气用来对付相里舟不好吗? 她回了落花巷,万俟灿不在,温婆婆和雪姐儿为她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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