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凝睇着鱼郦,她倚靠在粟芯软枕上,目光涣散,明明听见了御医的话,却未掀起丝毫波澜。 倒是合蕊,忍不住捂嘴轻轻啜泣。 鱼郦抬眸看她,苍白的面上挂着极虚泛的笑:“哭什么?” 合蕊怕她难受,拼命摇头,强忍着哀戚背过身去,身体哭得一抖一抖。 真是小姑娘。鱼郦无奈地心想。 赵璟看了她一阵,静默地起身离去。 嵇其羽紧随着他,肩舆跟上来,赵璟来看都不看,愣是在夜色里疾步返回崇政殿。 偌大的殿宇,烛光伶仃,皑香漫漫,悄寂似幽潭。 赵璟站在龙案前,双手紧攥成拳,浑身都在颤抖。 嵇其羽也不知该如何劝,想了半天,硬着头皮强笑:“恭喜殿下,今夜胜得漂亮,那蒙晔号称神鬼无影,可仍旧不是殿下的对手。” 赵璟轻笑,半偏了头:“胜?你说说,孤胜在哪里?” 他的颈线流畅匀亭,鼻梁极挺,暗昧中茶色瞳眸亮得幽惑,好一张瑰秀无双的面孔。 嵇其羽不光脑子笨,嘴也笨,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胜在……活捉了玄翦卫,留下了萧姑娘,对,从今晚后萧姑娘与他们再无瓜葛了……” 他的话被一阵裂然巨响打断。 赵璟蓦地挥手,扫落了龙案上所有物什,碎瓷缭乱,墨迹飞泼,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充血,犹如陷入绝望的穷途困兽。 嵇其羽吓坏了,小心翼翼道:“殿下……你的手。” 赵璟的手被笔洗瓷边划了一道细细浅浅口子,有血珠沁出。 他笑得绢狂,蹲下身,将那只伤手重重摁在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上,嵇其羽尖叫着来阻止。 他抱住赵璟的胳膊,哀声恳求:“殿下,您不要想不开,咱们寻访天下名医,姑娘的手不一定就没得治。再说了,今夜的事也不怪您啊,您只是反击。” 崔春良听到响声进来,倒吸了口凉气,和嵇其羽一起去拖赵璟,把他拖回来,强摁在龙椅上。 他们两人谁都不敢走,还是崔春良反应快,高声吩咐小黄门去传御医。 赵璟的掌心里扎了细碎的瓷屑,瞧着血呼啦擦吓人得紧,但到底不比刀伤,御医来看过,上了些药,说并无大碍。 赵璟就像丢了魂,双目呆滞地坐在龙椅上,嵇其羽实在没了法子,只能连夜派人去请宁殊。 折腾到如今,天已蒙蒙亮。宁殊在薄熹弥散中匆匆而至,他不说其他,先去看赵璟的手,见无大恙,才长舒了口气。 “殿下,戎狄的月昙公主已经入京,人家可是官家赐下的国书来的,那国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赐她与越王婚配。如今,越王都入葬了,公主跋涉月余才来金陵,您要给个交代。” 赵璟的眼珠终于缓慢的转了转,“什么交代?让她再回去就是,难不成还要留下给孤的二弟守寡?” 宁殊怒道:“这是两国联姻,事关邦交,殿下以为是过家家呢。” “老师,你究竟想说什么?”赵璟掀起眼皮,懒懒看他,“尚书台议出个什么章程?” 宁殊忖度了片刻,道:“殿下身边并无姬妾,一旦登基,后妃需得四角齐全。后位需慎,也不必给个贵妃,那贤淑二妃,总该有月昙公主的位置。” 赵璟冷哼:“孤说这几日尚书台那帮老家伙们在合计什么,原来是合计着要把孤卖了。呵……贤妃,淑妃,想得倒挺美。” 宁殊冷眼瞧着赵璟,觉得不过一夜,他竟像又回到年少时那桀骜刚愎,半点道理不讲的熊模样。 这么多年,他眼瞧着赵璟越来越稳重,越来越深沉,越来越会算计,以为脱胎换骨,不想,一旦碰上跟萧鱼郦有关的事,立即变回原形。 宁殊年老体衰,耗不过他,弯身坐下,问:“那依殿下,该怎么办?” 赵璟倚靠着蟠龙鎏金椅,双目深阖,将缠满白绢的手搭在额上,疲惫地说:“孤不是还有两个庶弟吗?” “胡说八道!”宁殊忍无可忍,口水直喷:“二位皇子还不到十岁,那月昙公主已经十六岁了,如何相配?” 赵璟叹道:“孤也不年轻了。孤今夜有感,虽然皮囊还算能看,但内心沧桑如耄耋老人,就别祸害人家公主了。” 宁殊实在无言,他一甩缂丝阔袖,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来时嵇其羽在他耳边声泪俱下地诉说昨夜情状,又实在忍不住,退了回来。 他道:“殿下,臣来的路上想了许多安慰的话,可见到您之后,臣又觉得没有必要多言。您自小聪颖通透,禀赋卓绝,不会想不通的。臣只问您,这件事能过去了吗?” 过去? 赵璟有些茫然,不过去还能怎样呢?人抓了,也放了,该留的人留住了,从此风息浪止,他该好好想想如何做一个君王。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竟有说不出的伤慨愤怒,情绪涌上来时,恨不得把整个世间都撕成齑粉,然后拖着萧鱼郦同归于尽。 赵璟捂住头,深玄华美的灵鹫云锦袖被他揉搓得满是褶皱,就像他这个人,蛰伏起表象的雍容,显露出丑陋的疮痍。 “老师。”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唇齿磕绊的清脆:“孤也不知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孤知道,孤恨极了她,这宛若人间地狱的囚笼里再装不下第三人,孤就要与她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宁殊再也无话可说,伸出臂膀想要安慰,又觉徒劳,只有轻叹着离去。 这一夜众人无眠,鱼郦却睡得好,她已经许久没有一枕到天亮了。 经过昨夜的动乱,云藻宫比往昔更加冷寂,宫人们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绝不多言多语。 合蕊搀扶着鱼郦到膳桌前,瞧了瞧她包扎严实的右手,红着眼眶道:“姑娘,奴喂您。” 鱼郦摇头,用左手拿筷箸,笨拙地夹起一片玉灌肺,还没送进嘴里,就掉了。 她不气馁,继续夹第二片,总算吃到嘴里。 鱼郦抬头,见合蕊落寞地站在一旁,冲她微笑:“别多心,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像个废人,只能等着旁人伺候。” 用完朝食,是成例的安胎药。 云藻宫外的禁卫比往昔更多,且巡逻看守得更加严密。春光潋滟的时节,这一片冷宫却仍旧是荒芜败落的景象,几棵枯树,一爿矮旧屋舍,栖息在枝头的寒鸦,呱呱叫着。 唯一的生气,就是自枯枝里攀爬出了一丛紫藤,攀援而上,开出细小的花朵。 鱼郦让合蕊给她搬了张藤椅,坐在院子里,看那丛紫藤出神。 内侍省派人来,把从密道里挖出来的慕华澜给她送了过来。 原是昨夜赵璟曾下令搜查阖宫密道,内侍省的勾当官找到了章吉苑,把慕华澜找了出来。 他们上禀天听,被嵇其羽撞见,他便去见了慕华澜。 不想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慕华澜在密道里蹭了一脸灰,头发蓬乱,哭得撕心裂肺:“你们杀我不要紧,你们杀了我之后,不要让我姐姐知道,就让她以为我跑了。” 嵇其羽回想昨日惨状,心中不忍,让内侍省不要声张,把人悄悄送到云藻宫同鱼郦作伴,等过几日殿下心情平稳,他再禀告。 慕华澜捧着鱼郦的右手哀泣不已,又知道颜思秀等人全面撤退,承诺再不来金陵,深感被遗弃,抽噎着问鱼郦:“姐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鱼郦抚着她额前碎发,瞳眸暗寂无光,她微笑:“华澜,不要想以后。” 没有以后了,没有希望,没有惦念,没有哀乐。 华澜靠在她怀里,红了眼眶,合蕊怕她哭出来惹鱼郦伤心,便将才熬制的香薷饮端出来,哄她吃点喝点。 一旦平静下来,时光便过得很快。 从阑珊春意至炎炎酷暑,有一日清晨,鱼郦坐在院子里,听见了远方飘来的吉乐。 合蕊往她身侧的藤桌上搁了一瓯清茶,道:“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鱼郦“哦”了一声,再无其他,只是不适地挪动了下身体。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御医诊断会早产,产期在两个月后。 慕华澜昨夜给鱼郦抓了一晚上的蚊子,已经累瘫下了,窝在抱厦里呼呼大睡,没有了她,整座冷宫更加安静。 合蕊看着现如今的鱼郦,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圣洁温润,没有生机。 她想多说些话,忖了又忖,终于鼓足勇气说:“奴与昭文馆判阁是同乡,前些日子说起话来,他说萧家二郎君从书院回家了,一回家就火急火燎地找他失踪的祖母和长姐,看上去竟比他父亲还有情义、还能主事。” 她口中的萧二郎就是鱼郦的弟弟萧崇河,也是朱氏所出。 萧崇河比鱼郦小了三岁,萧琅当年带着全家回襄州,参与乾佑帝起兵伐周,萧崇河就离家求学去了。 说是去了隆德府一带,离得倒是不远,但就再没回过家。 后来赵氏主天下,萧琅曾想将儿子召回来,替他谋个官缺,谁知三封家信发出去,皆音沉大海,杳无回声。 再往后,遇上越王谋逆,宫闱动乱,萧家人心惶惶,更不敢贸然把萧崇河唤回来。 一直到尘埃落定,赵璟将要登基,萧琅才又去了一封家信,把家中境遇说与萧崇河听。 这下倒是把萧崇河叫了回来,但他一回来,没有遵从父母之命火急火燎去谋前程,而是四处奔波,找寻自己的祖母和姐姐。 鱼郦的记忆中,这个小弟弟是极古板的性子。 不像他生母朱氏爱算计,不像他妹妹萧婉婉骄纵自私,自小饱肚诗书,张嘴皆是礼仪仁德,像供奉在庙里的泥塑。 唯一让鱼郦有些印象的,是她十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父亲最喜欢的鎏金鹦鹉提梁瓷罐,朱氏在一旁煽风点火,萧琅当即要拿了鱼郦杖责。 鱼郦左躲右躲,遇上萧崇河,萧崇河板着一张脸对她说:“阿姐,你去我屋里躲着,爹爹要打你。” 鱼郦去躲了半日,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也许是祖母出面维护,也许是萧琅冷静过后觉得因为一只瓷罐责打嫡女实在有失体统。 这是件小事,反倒成了鱼郦对弟弟唯一的印象。 她听完合蕊的叙说,淡淡一笑:“这个小古板,还真出去找人,大约爹爹没有跟他说吧。” 鱼郦接着想,也不一定,凭萧崇河那一根筋的性子,就算知道了原委,大有可能还是要找。 她不再想这事,把右手举起对着太阳,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掌心留下了一道蜿蜒丑陋的伤疤,倒真如御医所说,连筷箸都提不起来。 这两个多月,冷宫里来了许多天南地北的名医,看过她的手,开了许多药,最终还是乏有成效。 鱼郦将手翻转,手指张开,阳光顺着缝隙洒落在脸上,有些许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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