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我的事就轮到你插嘴了?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了?”赵璟忽得甩开她的手,掐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看自己,“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鱼郦因他突然烧起来的怒火发懵,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说得极对。 宫中人人恭敬地叫她娘子,可她到底连个最微末的才人名分都没有。唯一值得提的,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可赵璟不承认,听说宗牒上寻安的生母一栏至今空着,任两府三台轮番上奏,赵璟都不肯松口。 他是皇帝,翻覆之间可倾风云,抹掉自己孩子的生母还不是轻而易举。 鱼郦莞尔,抚上赵璟的手,“好,我知道了,官家。” 她一唤他官家,赵璟便觉胸口垒上了石块,闷得喘不过气。他今夜不是来找她吵架的,相反,是想借着带她出宫来示好,可未说几句话,两人又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他心头邪火涌窜,又不便将鱼郦摁倒撒气,松开她拂袖而去。 他彻底消失在寝殿里,鱼郦这才松了一口气,放松地躺下,福已鬼鬼祟祟地进来,轻声说:“娘子,官家骑马出宫去了,今夜不会宿在寝殿了。” 鱼郦忍不住轻笑:“你这小黄门,敢说这等编排官家的话,是活腻了吗?” 福已拢着袖子靠在床帏上,怅惘道:“奴希望娘子快乐,可是每回官家一来,娘子就不快乐了,明明在笑,瞧上去跟哭似的。” “你才笑像哭呢。”鱼郦翻了个身,朝福已眨眼:“我想出去玩玩,你有办法吗?” 福已勾着手指犯难,鱼郦叹息:“算了,料你也没什么办法。” 她语中满是寥落失望,福已于心不忍,干脆豁出去了:“只不过得委屈娘子换身衣裳。” 鱼郦立即腾身坐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福已在窗前观察了许久,唤进一个高矮和鱼郦差不多的内侍,甫一进殿,便将此人打晕,从他身上扒拉下素服素冠。 鱼郦一一穿戴好,临出门时却对福已说:“你就别跟来了,省得到时被发现要连累你。”她想得极周到,甚至还从床底拿出绳索,“你盯着外面,要是情况不对就拿绳子把自己绑了,就说是我绑的。” 出宫是不能想的,别说蒙混过夜巡的禁卫,就是各大宫门的勾当官都蒙不过去。 鱼郦东躲西躲,朝承恩殿去了。 寻安早就被赵璟挪去了承恩殿,这里迂回偏僻,离崇政殿甚远,倒是离冷宫很近,鱼郦熟门熟路,避开守卫攀上墙垣。 深夜悄寂,各殿都黑漆漆的,唯有庑房透出些微弱的光晕。 鱼郦看过殿宇的规制,找出正殿,发觉门前守卫森严,绝无可能偷摸进去,有些失望,便坐在墙后出神。 庑房里透出老嬷嬷的叹息:“听说崇政殿里的那位娘子就是咱们殿下的生母,你说也够狠心的,都不来看看自己的亲儿子。” “这些贵人们担的心事多,哪里容得骨肉亲情分神……”另一个说道。 那老嬷嬷还在念叨:“倒是宁姑娘常来,对殿下关怀备至,我觉得这名门贵女就是不一样,又与官家是自幼的情谊,朝里朝外请求立她为后的呼声甚高,咱们殿下若能得这么一位嫡母,那真是福气。” “唉,殿下可怜,如今咿呀学语,乳母们都不敢教他叫娘,生怕官家哪日来了听着不快……” 鱼郦听得怔忪,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在墙下坐了一会儿,与寻安仅一墙之隔却终不得见。宫里瞧过三更鼓,她起身扑落身上粘着的草屑石灰,飞身上墙,循着原路回寝殿。 谁知路过御苑,堪堪躲避过夜巡的禁卫,刚一转身,便觉风声轻啸,利刃破空袭来,她弯身躲过,却被人勒住脖颈拽得连连后退。
第46章 “瑾穆,别走” 鱼郦被拖到了松柏旁, 草木蓊郁,形成巨大的遮挡,正适合杀人放火。 她陡然一惊, 挣扎着弯起胳膊肘反击, 那人正欲用剑,一时不慎被她挣脱开,连退数尺。 两人面对面,鱼郦见到对方身着黑衣, 身形纤细,瞧着竟像是个女人。 她疑窦丛生:“你是什么人?” 那人未接话,横剑攻上来,鱼郦躲过最强劲的三招,脚蹬地抵住身体,变守为攻。 两人过了十数招, 招招奔着要对方命去的, 终于因为动静过大而招来了夜巡的禁军。 禁军刺槊:“宫苑禁地, 何人放肆?” 黑衣人一滞,立即飞身逃开。 禁军分成两路, 一路去追击,一路将鱼郦团团围住。 所幸为首的校尉认识鱼郦,合拳道:“娘子, 刚才出什么事了?” 鱼郦道:“我刚从承恩殿出来, 走到御苑就遇上这个人攻击我,她应当是个女人,身手不错。” 校尉皱眉。 鱼郦明白他的顾虑, 宫里宫女众多, 说不清是外面来的刺客还是内鬼乔装, 若要挨着排查,这寂静深夜怕是要惊动阖宫的人。 校尉将鱼郦送回崇政殿,追寻黑衣人的禁军回来说把人追丢了。 他们不敢担干系,只有去禀报皇城司使谭裕。 如果现在大张旗鼓地找人,等同于搜宫,谭裕也做不了主,只有去请示赵璟,去了才知,赵璟深夜出宫,至今未归。 谭裕心里不安,总觉得这个刺客还在宫里,扶剑在崇政殿前来回踱步,到晨初破晓,才见赵璟回来。 他身后跟着宁棋酒。 赵璟纵马外出,却发觉这偌大的金陵并没有可去的地方。 他自幼兄弟疏离,两个弟弟的王府没什么可去,朝臣中也没有信任到能孤身去拜访。他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宗祠,祭拜他的老师宁殊。 上了几炷香,烧了些黍稷梗,宁棋酒就来了。 她说本来已经睡下,翁翁给她托梦,说官家遇上难事了,让她来宗祠。 赵璟往炭盆里撒了一把黍稷梗,念叨:“越来越虚玄了。” 宁棋酒没有分辩,只静静陪在他身边,借着满祠烛火轻轻歪头看他。 他鼻梁高挺,两侧阴影深邃,凤眸精致绝美,这样一张脸,不符合当下士族所推崇的清俊飘逸的长相,倒偏向胡人的浓艳华丽,可惜他总是神情淡漠冷峻,将这样张扬极致的美貌锁在了帝王威严里。 宁棋酒从小看他到大,何曾不知自己是单相思,可每当她要放弃、要接受旁人时,就总忍不住拿旁人来跟赵璟比,比来比去,又只剩下不甘心。 襄州才女,鸿儒世家的姑娘,十分不习惯铩羽。 宁棋酒面上温脉,内心讥诮:未到最后,谁知胜负。 赵璟的话很少,颇有些心灰意懒,一整晚没说几句话,到天亮他该上朝了,再也耽搁不得,只有启程回宫。 宁棋酒说他脸色难看,自己不放心,非要跟着他去。 谭裕在崇政殿前迎上两人,见宁棋酒也不是外人,不必避讳她,靠在赵璟耳边将昨夜之事大致说明。赵璟不禁蹙眉:“她受伤了吗?” 谭裕摇头:“官家放心,娘子无恙。” 赵璟轻舒了口气,面目又恢复了淡漠:“搜就是。” 谭裕传令下去搜,宁棋酒凝着他的背影,眼中掠过几许担忧,但很快恢复如初,她体贴地冲赵璟道:“用些朝食再去上朝吧。” 赵璟摇头,“你去别宫拜一拜父皇吧,明日就要入葬了。” 宁棋酒只得依言离开。 她走后,谭裕部署完回到赵璟身边,赵璟目随宁棋酒离去的背影,道:“你刚才说窈窈是深夜在御苑遇袭,那刺客怎么会知道她要去御苑?” “臣也觉得奇怪啊。”谭裕百般不解:“这里又不是垣县,崇政殿周围守卫森严,绝无可能有暗桩,刺客不可能提前探知娘子的行踪。” 赵璟道:“如果刺客一直守在承恩殿呢?” “啊?”谭裕困惑地摸向脑袋。 “窈窈去承恩殿,那刺客见到她了,但承恩殿守卫森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招来禁卫,所以只能尾随她到御苑再下手。”赵璟分析道。 谭裕仔细想过这种可能,觉得甚合清理,却更加后怕:“那……江陵郡王岂不是危险?” 赵璟面色森寒,“你派个妥帖的人去承恩殿,随便找个理由清点昨夜在承恩殿伺候的人,下朝后朕就要看到名册。” 谭裕应是。 赵璟再度看向宁棋酒离去的方向,心想,希望是他多心了。 自昨夜鱼郦被禁卫送回崇政殿,福已就一直哭唧唧的,鱼郦用朝食,他顶着红肿的双目伺候在膳桌边,乖巧周到又可怜。 鱼郦实在拿他无法,遣退了宫人,端起一碗鹌子水晶脍给他,“快吃,吃完了不许哭了。” 福已敛袖侧过身,赌气:“奴不吃。” 鱼郦起身,绕到他面前,舀起一勺水晶脍送到他嘴边,笑着哄他:“吃吧,可好吃了,我刚才替你尝过了。” 膳食的醇香飘出来,福已经不住诱惑,还是尝了一口。 果然美味。 鱼郦又喂了他第二口、第三口……直把那碗水晶脍喂完,她将空碗搁在桌上,笑说:“可不许哭了。” 福已泪汪汪看她,满怀挚情:“奴不是担心自己,奴是担心娘子,万一……万一那刺客再厉害些,那可怎么办啊?” 鱼郦轻笑,这小郎君真有意思,是没见过她斩杀神策四卫的模样,要不是许久未练加上手还在恢复,昨夜那个女刺客早就见阎王去了。 她乐得逗他:“万一再厉害些,我就死了啊……” 福已猛地捂住她的嘴,严肃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子不要胡说,神仙会当真的。” 鱼郦愣住了,福已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僭越。 他的掌心紧贴着鱼郦的唇,那唇温热柔软,触感细细蔓延于掌心,似触之即融的云朵,带着令人悸动的蛊惑。 他明知僭越,却舍不得放手。 鱼郦有片刻的僵滞,随即拿开福已的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不胡说,你也不许胡闹了。” 她拂帐回床上躺着,用薄纱帕蒙脸,福已跟进来,蹲在床边,轻声问:“娘子生气了吗?” 鱼郦心头有些猜测,但还未证实,不愿往最恶劣处揣测。但她很喜欢和福已的相处,他不懂得遮掩,喜怒随心,是个真正鲜活的人,而非阖宫把自己封在木头里的人。 如果真是特意为她准备的,那这个人一定很聪明。 鱼郦歪头看他,隔着纱帕笑靥灿烂:“我没生气,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有些熟悉,想到了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福已好奇地问。 “是个比你小几岁的孩子,明明是郎君,可是爱哭极了,被养得温和、善良、守礼,可偏偏要经受最艰难、最残酷的命运。” 鱼郦怅惘:“我可真有些担心他。” 福已问:“他是娘子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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