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未着轻甲,就连佩刀也没带在身上,他一身窄袖玄色长袍,束发简冠,看着并不是去巡查,更像是去闲游的。 牧高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严策宁换身行头,不料他下一秒就打马而过,“将……” 驾声一齐响起,十几乘马便踏着尘土飞扬而去。 疾风划过两侧,连带衣角翻飞,这一行只带了小队人马,运粮队伍稍落后。 严策宁一眼不错地驾着马,察觉到侧方风力减弱,瞥了一眼。 “将军可是对定东大营有疑心?”牧高打马跑到他的侧后方。 严策宁不置可否。 牧高继续说:“昨日碧莜是在营地的围栏下被发现的,那位兄弟说发现她时人已完全昏过去,卫筠后来检查过,并无争斗拖曳的痕迹,很明显是营里的人动的手。” 严策宁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缰绳,“是不是还不一定,营里已加强看守,那些人暂时还不会出手,可为何要选择对碧莜下手……” 他顿了须臾,道:“还得从源头查起。” 夜幕低垂,远方奔驰的队伍向前方零碎的火光行进,一行人到了定东大营,步信厚正立在门口恭迎。 四军营的四位副将每三个月会有一人轮流去往北渡河的三大常驻营,这是严策宁立下的规定。以便各位参将能熟悉每个营的将士,同时也为了将士习惯这种多方领导的打法。如此在没有定数的战役里,能有效应对在一方主将失势的突发状况下,另一主将无法适应新营的弊端。 这月正是四营的步信厚当值,他的年纪比营里的将领都要大,甚至还是严策宁的前头领。五年前还在汉丰做骁骑将军时,是他收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点杀敌经验的严策宁。 他慧眼识珠,认出严策宁是个好苗子。可在严策宁一举拿下北面争地时他却倒下了,不然也不会轮到严策宁来做统帅,步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一把年纪了早该让出位子,严策宁还愿给他个四营领队的位置,他都觉得是委屈了一个好位子。 “步老,近来可好?” 严策宁下了马,手里扣着马鞭,径直上前询问。 步信厚顽心未泯,哈哈一笑,来回摇头叹道:“力不从心啊。” 严策宁并未在意此话,他亦是惜才之人,步老时时明面上开这种玩笑话,正因如此,他不会放走步老,至少现下不会。 “步参将,宴已备好。”一名小兵上来禀报,停下时还多看了眼严策宁。 几人一同动身前往营帐,火光将严策宁的眼睛照得通亮,在谈话过程中一直梭巡在营地的各处。 这目光都一一落在斜后方的小兵眼里,颇为不爽。 其实并不只他一人不爽,四营里的大多将士都不爽。他们都是步信厚的旧部,跟了步老大半辈子一点好处没捞着,结果就让严策宁这毛头小子占了便宜先,都不愿服严策宁。 他们在四营里就常与一二三营年岁稍轻的参将部下吵起来。 他们觉得严策宁那警惕的眼神就像是在提防步参将,不悦神色全都溢于言表,又见了他不正式的穿着,内里更是鄙夷。 守在帐门口的小兵见着严策宁也不问好,草草撩起帘子,被步信厚低声批了几句。 严策宁与牧高全程无视。 “步老可安排人下去清点军粮,明日营里操练我亲自己去看看,这几日日头不晒,需多加操练。”严策宁坐在上首,斟了酒,朝步信厚敬酒。 步信厚也举杯,可喝的是茶,一年前始他就戒了酒,想着把胃养好了,日后卸甲归田时好饱饱口福。 “听闻近日北边林里常有小偷小盗,步老可处理妥当?” 步信厚放下酒盏,双手作揖禀报:“已抓获,皆是些从深山里的村子出来的,大多也是未及冠的幼雏,教育了一番,再用军令危言几次就都吓着说不出话来,想必也不敢在出来闹事。” 严策宁颔首,若有所思,良久道:“步老劳心了。” 牧高与步信厚同级,坐在他的对头,夹着菜吃又看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名士兵身上。 - 营里吃酒吃得热火朝天,后勤帐里有人被憋得差点喘不上气。 宋颜乐不确定人是否走光,仍缩着身子蹲在营帐一角,两旁是用粗麻袋子装的稻米,压得她两臂用力夹紧,头上盖着的罩布动不动就往下掉灰。 她掩着口鼻,想打喷嚏又不敢,可劲得捂住自己,生怕一个动静给招来千军万马。 她等待着周围人都离开,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声,急不可耐。 就在她等得快睡着时,上方的粗布被人掀开。 宋颜乐先是吸了口新鲜气,如获新生,随即又打了个喷嚏,被一声“嘘”吓住。 “主子,人都走了。” 乔越霁正蹲在她面前,把她从谷堆里拉出来,又重新将罩子归位。 “人多眼杂,非得跟过来。”宋颜乐拍着身上的灰抱怨道。 乔越霁是在宋颜乐偷偷爬上运粮车的时候抓住她的,为了谨遵皇上“不得让宋军师有半点闪失”的敕令,秉承皇家侍卫的奉命维谨,他绝不会让她一人行动,于是趁牧高一伙人溜了神,爬上了另一辆运粮车。 宋颜乐想不到一个皇族侍卫竟肯跟她做出这般偷摸行径,内心不由地赞叹:陛下选人还算用心。 “你这行头哪来的?”宋颜乐歪了下头,抬手一指。 乔越霁顺着手指低头看,他着一身四军营的轻甲,融在队伍里头,谁认得出。 四营与定东大营的人都还没见过他们,乔越霁是好藏了,宋颜乐可不好。 宋颜乐点了点他身上的轻甲,命令道:“你去给我找套合适的来。” 乔越霁犹豫半晌,心想还是算了,临走前慎重道:“是,但主子须得在这等着,不可擅自行动。” 宋颜乐点头点得真挚,结果乔越霁身影一消失,她就不假思索地窜出了黑漆漆的营帐,隐入了一旁的灌木丛。 ----
第7章 梦呓 戌时一刻,主营帐里的人都倒了头,几位定东大营的小主将与牧高喝得酩酊大醉,连严策宁看起来都醉醺醺的。 不好让严策宁喝得太重,步信厚吩咐人安排下去休息,席上人还在杯酒言欢,帐里觥筹交错。 步信厚也退了下去,到外头巡视了一圈便回帐里头休息。 残月高挂,营地大门紧锁,火堆的焰色渐渐暗下,围栏桩子上布满尖刺,宋颜乐贴着边走,时刻注意着与围栏的距离。 夜里到处都很安静,即使人都在歇息,可军营里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感并不因此消掉半分。 宋颜乐摸到了目标营帐,抽身钻了进去,这处主要存放军营案卷。 战记小吏除了在每场战役后记下伤亡将士,以及立军功或受过刑罚的将士,还会每年重新编修军册人员,那些调离四军营的,加入四军营的一一都会记录在此。 也许可从这人流变动中寻出漏洞。 自半道途中到入四军营,从钱太医到碧莜,无论是否是冲她来的,她都要尽快寻到那人。 宋颜乐打了火折子,一边翻寻着各类书卷,一边注意着四周。 她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扫过一张张行军记录,在册人员,并未发现有何异常,这些记录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往前翻根本就没有,她甚至查过了洛安前统帅的当差记录,一无所获。 她放下手中的册子,再次伸手向一旁,可忽来一道咳嗽声令她停了手。 电光火石间,宋颜乐以风吹雷鸣之势席卷桌面并草草理好,灭了火折子,紧接着四下寻找,最终爬进书架子底部的小格子里。 得亏她瘦,才能在这逼仄的空间幸存。 格子最上端有层孔隙,来人似乎打了盏灯,她借着微光从孔隙望去,想要看清是何人。 可到底孔隙太小,视野有限,从缝里看去连身影都是模糊的,她眯着眼,只见黑色的身影一直在她适才的位置徘徊。 宋颜乐耳朵贴着榆木格门,听到了翻动纸张的声响。 她觉得怪异,此人的呼吸声极其微弱。 不多时人便走了,听走动的声音像是个跛脚的。她在格门内等了一刻才退出来,重新打了光,单手掩着火苗,并未察觉异样。 — 宋颜乐原路返回屯放军粮的帐子,可这处已有两名将士值夜岗,她只好蹲在帐营后方等着乔越霁回来。 临入秋的夜里,风吹微凉,宋颜乐待不下去,干脆去碰个运气寻个空的帐子休息。 她步子迈得轻缓,夜里安静,听清声就更容易,守夜岗的将士小声闲谈间会用目光时不时地环视四周,她身子纤瘦轻盈,在木桩子后头完全看不出。 一日没进过食,经过草棚下的灶台时顺手摸了个胡饼,又兜兜转转还真让她找着了间空帐子。 撒了芝麻的面饼香气四溢,宋颜乐忍着饥饿摸黑走到了疑似角落的地方,半掩着打光看向四周,这是间小帐子,里头还有张简陋的床塌,她躲到一扇破旧屏风后头,灭了光,掏出胡饼。 胃里终于舒坦了些,她又开始思索着近日的种种。 只要有丝毫细微线索就有望,明日还得让乔越霁去找找那个跛脚的。 想到这她才记起乔越霁,人呢? 前面躲眼睛躲得紧,竟忘了自己转了这么多回都没碰上乔越霁,她咬了几口胡饼就要起身,却听见了脚步声。 她盲测着距离,此时再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于是借着记忆在黑暗中走到床榻后方,伏身趴了下去。 耳中的脚步声渐至,来人进到帐中,径直走向床榻,随后躺了下去。 帐中并未点灯,宋颜乐就这般趴着,想待人睡着了再出去。 她听着榻上人粗重的呼吸声,却迟迟未听到声音变得迟缓,趴着太久,她便想换个姿势,不料将囊袋里剩一半的胡饼掉落在地。 就这一声,半睡半醒的严策宁猝然睁眼,起身落地,抄马鞭,飞云掣电间,一手已擒住宋颜乐的脖颈。 宋颜乐骤不及防,感觉自己的颈上一紧,额间顿时充血,难以呼吸,就像被十几条麻绳同时勒住,她抬手抵在掐着自己的那只手上,呜咽一声。 刹那间,严策宁完全卸下手上的力道。 他沉默片刻,随后语气极冲,低声怒道:“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周遭一股浓郁的酒香,宋颜乐从他放手的那一刻瘫倒在地,握着自己的脖子,捂着嘴不停地咳,她在黑暗中朝声源处看了一眼,喉间难受得说不出话。 严策宁手上残留着余温,拧眉侧了下头,随后起身离开,不多时这方亮了起来。 他走过来,步子稍显虚浮,直接拽起了宋颜乐,眉间尽是怒火,“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如此是把我四军营军规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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