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神色一顿,想起她的境遇,自然是不意外的,“那我给你备?”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下沈瑶反而窘迫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让您丢脸。” 谢钦看着无地自容的小姑娘,薄薄的红晕仿佛要滴出来,想起昨日她横刀自伤的模样,心里忽然不好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人是怎么磕磕碰碰过来的, “我不在乎这些虚名。我娶的是沈家义女,这一点阖城皆知,也不会有人说你。” 话落,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即改口,“我会在聘礼里额外加一份,权当你的嫁妆。” 沈瑶想了想,“也成。”沈黎东重面子,不会克扣聘礼,届时聘礼会如数回到谢家,她离开时分文不动,面子上的事总归要顾忌些,沈瑶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却必须在乎谢家的脸面。 沈瑶不敢耽搁谢钦太久,告辞离去,谢钦闭着眼,听得她脚步声蹭蹭下了楼去,他漫不经心掏出那份婚前契书,神情一言难尽。 * 沈瑶从茶楼出来时,恰恰遇见寻来的沈孚,沈孚见她容光焕发一身轻,笑道,“这是都问明白了?” 沈瑶回想谢钦的嘱咐,契约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以防走漏风声被太子知晓,便愧疚地小声答,“问明白了,谢大人在潭州当差时,我曾无意中助过他一回,他对我遂有了些心思,是以要娶我。” 沈瑶只能伪装出谢钦由感激生爱慕的假象,以来安沈孚的心。 沈孚果然吁了一口气,“这可太好了,如此谢家当不会怠慢你。” 沈瑶干巴巴笑道,“想是如此。” 二人回了沈家,老老实实去老太太跟前认错,老太太不好责怪沈瑶,狠狠斥了沈孚一顿,沈孚出了门后便着人给家里留了讯,段氏晓得女儿蛊惑沈孚带着她出门,气得不轻,自是发了一通闷火,吩咐贺嬷嬷将沈瑶挪去抱厦,沈瑶岂肯,优哉游哉地坐在空旷的堂中, “我回府之前,请道士算过命,只能住在这西北角的碎玉轩,若是去抱厦,怕是会被人冲撞,我命薄,惜着点好。” 贺嬷嬷岂敢将这话转禀段氏,只闪烁其词道沈瑶不肯,段氏求之不得,后来无意中听小丫头嚼舌根,将沈瑶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段氏气昏了过去。 这一日傍晚,皇帝果然下了圣旨,将沈瑶赐给谢钦为妻,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是“沈家义女”,沈黎东捧着圣旨,魂都没了。 谢钦在次日送来了聘礼,聘礼十分丰厚,足足有一百零九抬,除了聘礼,沈瑶大婚所需的嫁衣凤冠霞帔等一切用度全部备好,其中不少该是女方家要备的,谢钦悉数代劳。 这是半点也不给沈家面子。 沈黎东心塞。 老太太遣人帮着沈瑶收捡,实物比聘礼单子上的要多出一倍,沈瑶便知这是谢钦备好的嫁妆,她一样一样规整出来,重新用新箱子封好,回头一并抬回谢家。 下定次日,沈家摆茶宴,家里亲戚陆陆续续来添妆,沈瑶一概拒绝,独独收了沈家大兄沈焕夫妇与沈孚的一套文房四宝。 老太太晓得拿得多沈瑶不会要,只给了她五百两添妆, “傻孩子,你去了婆家,处处需要打点,手里多少得有些积蓄,你若是不想收,权当借的,待将来手里宽裕了,再还祖母便是。” 三夫人和二夫人均抱着香奁跟着点头,想学着老太太把添妆送出去。 沈瑶暗忖,沈家现在之所以待见她,无非是见她攀了高门,可事实上她与谢钦是假夫妻,可别回头期望落空,又埋怨她。 只是老太太心意也不能全盘推拒,遂笑着道, “祖母若心存怜爱,便赏我一个物件留个念想,其余的便罢了。” 众人便知沈瑶心结未解,黯然叹息,各自给她一个香囊或者一只金钗便算完事。 到了晚边,沈家三姐妹皆回来了,沈杉一如既往温柔和善,沈柠性子端庄,无论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不动声色,唯独沈柳可就尴尬了,她的丈夫是因谢钦提拔而博得些名声,现在沈瑶得嫁谢钦,以后便是压在她头上一座大山,光想一想,她便喘不上气来。 昔日被扔去庄子上的妹妹,今朝成了人上人的首辅夫人,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段氏回想沈瑶说的话,心里还呕着气,只朝沈黎东使眼色,示意他开口, 沈黎东指着摆在桌案上的三个紫檀香奁,以及一个簿册, “这簿子里是你母亲用心良苦替你整理的谢氏族群与姻亲关系,你拿回去好好记着,到了谢家,可不能错了规矩。” “还有这香奁,里头是你敬茶那日需给谢家各房晚辈的见面礼,什么人给哪个物件,上头都写齐全了,你全部带过去。” 沈瑶孤零零坐在堂中下方,低垂着眉眼道, “多谢,不必。” 沈黎东一听脸色就变了,忍无可忍道,“你胡闹,旁的可以不要,这是你在谢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去了那样的世家大族,可知里头的门道,万一认错了人,出了笑话,岂不丢脸?” 沈瑶抬起眼,瞳仁里似有泪光在闪,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壳给包裹住,“我七岁那年,被送去岳州庄子,人生地不熟,您怎么就没想到我可能不懂那里的人情世故呢?” 沈黎东哑口无言。 说来说去,埋怨他们弃了她。 段氏捂着嘴在罗汉床剧烈地咳嗽,沈柠在一旁替她顺背。 沈柳默不作声没有插话。 沈瑶顿了片刻朝双亲屈膝行礼,转身离开了,沈杉含着泪追了出去,待至抱厦后面的长廊,沈杉拉住头也不回的妹妹, “肆肆....”眼泪已顺着双颊滑下来,“我知你过得不好,我都明白的...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无非就是穿得好些,吃的好些,心里怕还不如你痛快呢。” 黄昏交割,天际余一抹晚霞,是暗青暗青天幕里唯一一丝亮,多少个傍晚,她就那样抱膝坐在山头张望京城的方向,盼望着有人来接她回家.... 渔舟唱晚,马蹄声潇,希冀燃起了又落。 从沈家嫁到谢家,也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院子搬到另一个陌生的院子而已。 她没有家。 沈瑶仰起眸,将泪意吞回。 “你说得对,无牵无挂,也未尝不好。” 这话反而令沈杉越发难过,她将袖下早已备好的一个香囊,塞去沈瑶的袖兜里, “肆肆,旁人的你可以不要,三姐的你却得拿着,我不是要攀结你,只是念着你嫁去谢家,举目无援,手里有些银子总归好办事,这是我的私房钱,不是任何人给的,是我自己一针一线攒的,你放心拿着。” 沈瑶转过身来,将沈杉的香囊掏出,塞回她手里。 沈杉或许对她着实有几分亲情,只是终究是沈家高贵的三小姐,吃着除夕夜里的饺子,拿着长辈给的压岁钱,由父母双亲高高兴兴送上花娇…… 与她不一样。 她对沈杉无半分不满,她只是...不想背叛自己。 眨眼半月一过,二月二十二日,风和日丽,宜嫁娶。
第8章 新婚前夜,冷寂的碎玉轩迎来了一个眉清目善的老嬷嬷,她满头银丝,可亲可敬。 “四姑娘,老太太遣老奴来教你洞房之事。” 刚躺下的沈瑶一骨碌从床榻爬起。 她压根不需要呀。 一盏茶功夫后,嬷嬷将碧云给撵出去,进了内室,屋内点了一盏银釭,老嬷嬷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摊开放在其上,烛火绰约,两道交叠的身影跃然纸上,沈瑶觑了一眼,烫眼似的挪开。 “嬷嬷,这个非得教吗,不若您回去,这册子留下来给我瞧得了。”沈瑶胆子再大,面对这种事也有几分害躁。 老嬷嬷置若罔闻,将册子捧过来递到沈瑶跟前,沈瑶感觉身上搁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抬起眼,目视前方,规规矩矩不敢动。 “府上出嫁的姑娘均是老奴教导的,四姑娘且听着...” 沈瑶起先还害躁,听着听着,竟发现这夫妻敦伦一事竟也这么玄乎,她往后回了岳州,买一栋宅子,遇见心仪男子亦可成家,那个人不是谢钦,也可以是旁人啊,遂认真了几分。 老嬷嬷说到一半,发现沈瑶是唯一一个被教导房事脸不红心不跳的姑娘,高看她一眼。 这一夜入睡前,沈瑶脑子里被灌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每每一闭上眼,那个男人便带入了谢钦那张脸,吓得沈瑶出了一身冷汗。 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院子里窸窸窣窣涌入一堆婆子丫鬟,大家笑眼盈盈簇拥着她开始拾掇打扮,大约一个时辰后,沈瑶穿上三层紫红嫁衣,头戴珠冠,去惠和堂行礼。 沈家婚宴看起来热闹,内里气氛却沉闷,终究少了点意思,沈瑶丝毫不在意,按部就班完成仪式。谢钦气度威赫,一身绯红仙鹤官袍立在门外,沈家实在无人压得住他,还不待他开口,他捎来的两名同僚已将沈家杀了个片甲不留,沈瑶被顺顺利利接上了婚车。 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往谢府去。 婚车启动,沈瑶扯下红盖头,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廊庑外立满了人,熟悉的陌生的,人人像带着面具,笑得敷衍,她目光挪至那金光闪闪“沈府”二字,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好瞧这两字,离开了,今后不再是沈家人。 酸楚的情绪随着婚车离开明时坊,而渐渐淡去。 锣鼓喧天,索拉声响,均撼动不了这位新娘子分毫,她浑浑噩噩在婚车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有人牵了牵她衣角,昏懵的眼睁开,一张冷白的俊脸在瞳仁里慢慢清晰。 她茫然地望着,似乎不知所处。 “到了。”谢钦淡声提醒。 沈瑶猛地坐直身子,连忙将跌落的盖头捡起重新盖好,胡乱摸着花娇的边沿弯腰出来。 视线仅限脚下一方天地,大红的地毯延续至前方,隔着红纱,隐约感觉到大片大片的光芒汇聚过来,谢钦递来红绸一端,她接过,碧云来到她身侧,搀着她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 谢府的热闹与沈家不同,那些欢声笑语是发自内心的。 沈瑶在庄子上见过许多新人拜堂,那时只觉的万分有趣,轮到自己内心却十分平静,大抵是假夫妻的缘故,那份热闹入不了心。 拜完天地,很快有人过来搀扶她,像是谢家的全福嬷嬷,送她往后院去,沈瑶看不清前方仅凭方向感在辨认,大约是往东北方向行,穿过一道长廊,过了两处院子,走了许久,从一处喧嚣到了另一处喧嚣,迎面有火红的灯芒扑来。 该是她要居住两年的宅院了。 全福嬷嬷与郑阁老的夫人,一左一右将她送入洞房。 洞房里挤了许多人,大家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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