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先带你家娘子下去救治,”皇帝一声令下,那宫女再也不敢多话,连忙招呼着人将郑兰漪送回在水阁。 “你让她放灯。”待到池子边只剩了他们二人,和廖廖几个宫女太监,谢不归声音压低,落在耳边清冷感更甚,“为何自己不去?” “陛下。这种事我做了,只会惹你厌烦,不是吗。” 芊芊抬起眼笑笑,那笑容像一张假面严丝合缝贴合在脸上,仿佛真的接受了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后宫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嫔妃: “陛下知道我这个人最是小气,吃力不讨好的事绝不会做。我若付出什么,一定要看见回报。哪一天我不给了,不是我变了心,就是有人不值得了。” 谢不归眼神徒然变得锐利起来,瞳孔极黑,如刀片般落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剖开来看个清楚: “朕的发,是你给她的。” 他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过了好久才说: “你身上,如何会有此物。” 芊芊不语。 结发为夫妻还是他教她的习俗,说是只要将头发用红绳系在一起,夫妇二人便能如同缠绕起来的青丝那般情丝绵长,两两不相忘。 可她当初那样珍藏起来的东西,于旁人却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就遗忘。 “自然是陛下给我的。”她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远远地看着他,如一段虚无缥缈的风,“难不成还能是我从陛下身上偷来的吗?” “祝芊芊。” “陛下怕我取走你的头发,是再给你下一次情蛊?”巫蛊之术,向来是需要一些媒介的,比如人的鲜血,指甲,毛发,而要用上述此物的巫蛊之术往往十分阴邪,多用来害人,也不怪他会有如此怀疑。 她的眼睛往下垂着,睫毛上坠着一滴小小的泪,像是一粒珍珠,让人想要抓在手里,“可惜,我没有。若是我有,我一定献与陛下,叫陛下心愿得偿,也好解那千万僧人的性命之危。” 谢不归看着她脸和耳朵都被阳光照着,显出细小的绒毛来,他仔细地看着那些细小的绒毛,白皙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不知多久,男子薄薄的眼皮朝上掀起,黑眼珠盯着她一字一句说: “这样下作的手段一次就够了。” “下作……”咀嚼着这两个字,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想抽泣,却只憋着声音,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 “难道陛下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陛下若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当初何必来招惹我?何必这样地听从情蛊摆布,待我这样的好?” “当初,我跌下来摔死干你何事?这个滥好人你就非做不可吗?若我那时便摔死,也不必经历后来种种,你也不必为着曾与我这样下作的人纠缠而犯恶心。” 突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讲话没有道理,也顾不上讲道理,“换个郎君救下我,我照样能与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天底下好看又武艺高强的人不止你谢不归一个,我祝芊芊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眼眶发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不归听到这句话,眼眸微微垂落下来,睫毛在鼻梁投下浓密的剪影。 “如果那样,我的孩子,或许也能好好地活着。” 芊芊视线落在他们之间那空地上,错落的光影婆娑晃动,脑子里各种念头在翻滚叫嚣,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有一个念头最是尖锐,逐渐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你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是咎由自取。 是你自不量力,企图摘下一轮不属于你的明月。 “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她长大了,她好爱笑也好会撒娇。她会对我说,娘亲我爱你,然后瞪着大眼睛等着我跟她说,我也好爱你。她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女子声音呢喃,在场众人无不露出疑惑的神色,戚妃口中的这个“她”是在说谁? 唯有晓得内情的景福,知道帝王曾在微时与妻孕育一女,若是仔细算来那可是大魏朝的嫡长公主! 可怜刚出生便夭折了,连封号都不曾有。按照大魏习俗,夭折了的孩子是不能立碑的,避免留下永久的标记。 如今也不知埋骨何处,想到这里景福忍不住朝着身旁看去。 他看到帝王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在发抖,每一次轻微的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情绪。定睛再看时却又如常了,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那女声轻轻的: “你去看过她吗,她的墓就在宫外十里,我抱着她的尸体唱着我们南照的歌,把她放进墓地。” “南照人都是将孩子放在树上而不是埋进地里,因为孩子太小,灵魂弱小,埋在地下出不来,那么黑,她一个人孤伶伶在那里,肯定会害怕,她会想娘亲,想得一直哭一直哭。” 说到这里她心都要碎了,单薄的身子在池水边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沉默着,为这巨大的阴影般笼罩在头顶的悲怆。 天地都安静了,像是在为了某个生命默哀。 这是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世间再无别的痛苦能胜过如此了。 一阵秋风吹过来,吹动女子鬓发耳垂间的银饰发出响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清脆。 像是细雨轻打在芭蕉叶上,又像是冷幽幽的招魂铃音。 “再过几天,她就要过百日了。在我们家乡,百日宴上,孩子要与母亲一同接受圣水的洗礼。可是娘没用……” “祈福的圣水如今变成了这冰冷刺骨的秋水。” 清柔孱弱的声音刚落下。 女子转过身毫不犹豫跳进了荷花池中。 第06章 陈三愿 006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池水迅速淹没蓝裙乌发。 夕阳被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男人冷白的面上。 池水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却落不进那人深不见底的眼中。 刻在脑海里的她的最后那个眼神,交织着天边金橙色的霞光,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景福屏息凝神,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侧,看到男人一双眸,紧盯着水面,鼻尖上隐约溢出了汗。 随着夕阳渐沉,他轮廓将近一半埋在阴影里,连带着眼里真正的神情都难以窥视。 一个激灵,景福如梦惊醒,转身,朝那惊羽卫厉声喝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捞人!” 惊羽卫听命于天子,闻言一凛,望向那长身玉立的身影,见陛下脸容淡漠,始终未言语,显然是默许,即刻动了步子,一个接一个的猛子扎进水下。 不一会儿,下去的惊羽卫接二连三浮出水面,屈膝跪了,面露难色。 “启禀陛下,水下没有娘娘的踪迹。” “回禀陛下,属下这边也没找到……” “陛下,娘娘这是……凭空消失了?” 男人听到这,朝着荷花池看了一眼,眸光淡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他长腿一迈,步至池水边,腰间环佩敲击叮响。 金色的夕阳斜照秋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出一道沉眸负手,注视水面的身姿。 男人一头缎似的乌发披散而下,脑后以螭龙形的玉扣扣着,两边坠了金珠玉片交错串起的链子下来,漆色的长发和金玉链一同垂于挺窄的腰身,微微摇曳,洒落无边矜贵。 水面上,尚未清理的残荷被风吹动,一滴水珠滑过花瓣,滴入池中。 一池波光,蓦地碎了。 男人眼睫一颤,倏地扬起长眸,声冷更甚: “传令下去,立刻巡视宫中每一处水源,一旦发现她的踪迹,不必以礼相待,即刻捆了到朕跟前。” “是!” 惊羽卫领命而去,身影如鬼魅,迅疾似风,消失在皇宫中的各个方向。 岸边,有人端来太师椅。 谢不归撩袍,面临荷花池,端正而坐。 男人的脸色被水波映着,白得微微反光,修长的手端一盏茶,热茶腾腾的云雾模糊了男子的面容。 其腰背修挺,如一株茕茕的玉桂,仙气和寒气勒住花梢生长。 冷烟蔽月,惊落霜华。 于他身侧,静静地放着一个火炉,火苗在炉膛中燃得极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炉子上置一瓮,口窄肚大,却不知里面盛了些什么。 - 宫中无人处,河水寂静,一团乌黑突然浮到水面上,如墨发丝晕染开来。 黄昏渐暗的光影里,她发丝笼盖下的脸惨白如鬼,假如有人看到,定要当场吓昏过去。 “好冷……” 刚上岸,便打了个冷战。 拧去衣裙里多余的水分,腕上纱布浸水,因为用力过度伤口开裂,疼痛钻心,却没时间处理。 在心中记下这四周景色,她一会儿还得原路游回去,免得叫人知道她探出了荷花池下有密道一事。 方才的那一出,确实是她自导自演。 一出投水自尽的戏码。 谢不归的聪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以此计,只怕蒙蔽不了他。 这个想法,其实自她在路上,听说郑兰漪落水,谢不归寻她问话时便有了。 正所谓,将计就计。 铤而走险一试,果真发现了一处密道,便在那荷花池下深约三尺处。 其实南照宫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密道,她小时候常用这个法子溜出去玩,不知挨了阿母多少训。 不过大魏皇宫比南照王宫要大许多,水路四通八达,要慢慢试出哪一条密道才是通往宫外的正确的那一条,怕是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只她也别无办法。 歇够了气,正打算入水原路返回,突然,一盏荷花灯映入眼帘。 只此一盏,孤零零地飘在水上,格外醒目,打着旋儿地顺水而来,也让她确定了自己是从上游到了中下游。 一阵风吹来,那灯悠悠地转了个向,忽然一动不动,被岸边的芦苇拦截。 芊芊脚步一动,朝着那灯走了过去。 莲花灯栩栩如生,花瓣轻柔展开。中间有个小凹槽,可以放置表达祝愿、祈福消灾的东西。 仔细一看,里面蜡烛完好无损。 郑兰漪并未将谢不归的发丝藏入其中,顺水而下。 甚至连灯,也不曾点燃。 那女子对他,冷心冷情,不为所动。 芊芊看着看着,眨了下眼,一抹苦笑在脸上划过。 原来,我和你。 都不曾得偿所愿。 …… “哗啦——” 芊芊自水面探出头,浅色双唇微张,吐出一口池水。 憋足最后一口气,又一头扎进水里,朝着岸边游去,手摸到垒砌的山石,身子靠上去。 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耳边脚步声漫过,身前倏地罩下阴影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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