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白袍缂丝,靴修五爪龙纹。 她眼睫一颤,水珠顺着长睫滴嗒嗒落下来,视线突然一片水光跌宕,模糊的疼痛。 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的手。 修长,洁白,骨节明晰,指间晃晃的一枚玉扳指温润,雕饰龙身蜿蜒,精美绝伦。 谁不想与这样的手轻轻交握,感受其每一根手指的温度,薄白的皮肤底下是不是跟她相同跳动的脉搏。 她想不明白,他这个人,怎么这么闲,闲到在原地等着她出水。 看她满身狼狈,措手不及的慌乱、局促,而他衣冠整洁平稳淡漠。 此情此景,莫不如当初那风姿玉洁的郎君手持书卷,同她娓娓道来的那个故事——守株待兔。 他和她,不正是故事里不费吹灰之力的猎人,和那兜兜转转回到原地的兔子么? “戚妃的水下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能叫朕的惊羽卫遍寻不获,” 男人开口,嗓音淡极,视线居高临下,落一层厚雪般笼罩着她,碾过十足的威压。 “倒是叫朕刮目相看。” “陛下……谬赞。” 她顿了顿,顶着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轻轻战栗,艰难地爬上岸。 庆幸他并未觉察她真正的意图,同时也心惊于他这一份可怕的耐性。 她身子湿透,裙子沾了淤泥,腿灌铅似的沉重,走几步便停下来,低着头,脚趾缩在一起。 大抵是湿透的衣衫太贴身,曲线毕露,而他视线存在感又太强,频频落在她身上。 大概,是觉得不洁吧。 他是端正高洁的君子,一向是极爱干净的,是那手上沾了些灰都要反复搓洗,恨不得搓下一层皮的人。 她尴尬窘迫得不敢跟他对视,喉咙都开始作痛,手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着,借此逃避他的目光。 “还不给你戚妃主子披上。” 突然,冷淡稍锐一声,男子轻扬下巴,景福便立即捧着一件干燥柔软的外袍,动作恭敬:“奴才给娘娘披上。” 她还怔着,皇帝又点了一小太监,令其取下炉子上的瓮,倒出里边儿热气腾腾的深棕色汤水,盛于碗中。 他面不改色看着小太监双手捧着那盛了汤的碗,呈到女子身前。 “喝了。”依旧冷淡命令的口吻,不容抗拒。 “不喝。” 她敛了眸,接过外袍披在身上,冲景福感激点头,对这气味难闻的汤水,避而远之。 “还是朕亲自喂你喝?” 芊芊闻言,指尖抵在掌心,牙齿陷入唇瓣,啮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眼睫轻颤,因沾水而极黑,一掀长睫,两泓比秋水更清的眸,瞪视着他。 “你最好听话。”谢不归转动扳指,盯着她,眼里警告意味很强,“朕不想看到明日宫中多出一具尸体。” 所以他会留在此处,不过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没能如陛下之意死去,失望吗?” 唇角上提,漾开一抹笑,秋水翦了的眸,湿润弥漫,夕阳一照便是光华生动。 还在意吗?她的生死。 如果不在意,递衣送汤是为何,如果还在意,你的眼睛这样冷。 “其实,你不必理会的。这对你来说很无关紧要,不是吗。” 早就该与他无关了,她的一切。 “嗯,你是生是死,确实无关紧要。” 他淡声,没否认,只抬了头,眸光远凝着,“朕不过是不想糟蹋了令皎的心意。” 心倏地一紧。 令皎。 能让他如此亲昵唤的,会有谁,不过是在水阁,那个他最爱的人。 令皎,是那女子的小字是么。 她怔了一下,视线落向那一池秋水,琢磨他话中含义,忽然灵犀在心。 郑兰漪为他放过灯。 指尖一颤,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水灯的寓意便是为人拔除恶业、退散凶灵,手上沾过人命的,更要放入发丝作为替身去往阴间,代之受过。 他若是见她溺亡而不救,便又造了一桩恶业,郑娘子为他放的灯,也就没了意义。 今日,他还肯在意她的生死,全因郑兰漪那一盏寂灭的水灯。 该有多熟悉他,只一句话,便懂了那背后的千回百转,柔情绵绵。 为她,屠刀举得,却也放得。 突然好恨。恨这样的他。 可是她恨的究竟是恨这温柔本身,还是恨这温柔不属于自己? 一笑,却是不再矫情,接了那碗,一饮而尽。 谢不归眸子淡漠,端凝她,却一顿,见她包着手腕的纱布脱落一角,其下伤口一晃而过,狰狞外翻的皮肉被水浸得发白,透一丝刺目的红。 男人垂在衣袖下的手微紧,指尖蜷缩起来,骨节泛出青白之色。 耳边吞咽的一声声清晰,他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过去,落在女子修长的颈上,一手可握的苍白脆弱。 “咳咳……” 她忽然有些呛到,肩微收,锁骨线条突出,随着咳嗽而不住颤动。 薄薄衣衫紧贴,勾勒出胸前弧度,洇水后的蓝衣衬得皮肤极白。一颗水珠沿了锁骨滑下,融进那可盈一手的雪腻酥香。 他移开眸子,突然有些燥热。 待饮罢,她脸上浮起薄薄一层血色,身子也不如初时那般抖得厉害。 谢不归自太师椅中起身,与她擦肩,莫名的沉默压抑,长睫洒落阴影,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说甚,嘴里苦涩,侧了眸,目送他信步离开,待那好闻的薄荷香一点点抽离干净,连行礼也忘却。 他走,一干侍从也即快步跟去,独剩景福。 “陛下初登大宝,想是先去含章殿处理政务了,娘娘快些回宫吧,好生歇息,当心着了凉。” 今儿这一出虽是有惊无险,却是把景福吓个够呛,还没松一口气。 突然,“砰”!汤碗自女子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娘……?怎么了,没受伤吧?” 却见她睖睁着眼,一眨不眨,望着谢不归离去的方向。 他走的那一条路,却是沿着水的下游。那前面就是…… 芊芊提起裙摆,风一吹,湿透的衣裙贴身,一阵刺骨的冰寒。 却不管不顾,裙裾摇曳,鬓发滴水,朝着那个方向发足狂奔。 恐惧挤压整颗心脏,“砰砰砰”往每一根血管,疯狂泵送着血液。 尖锐的念头在叫嚣, 不,不能让他发现,发现那个东西…… 一定要在他看到之前阻止他! - 因是便服出行,未曾准备辇轿,是以皇帝缓步慢行。 未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清脆叮响,谢不归停步回眸。 视野中映出一个朝他跑来的身影。 乌黑的发,笼着淡淡蓝色光芒的裙,如从茧子里挣出的蝴蝶,一如当年初见。 她鬓发间的银饰响声清凌,停在他身前,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弯着腰微微气喘: “陛下。” “可否请陛下移步,莫要……从此道回宫。” 他黑眸凝她头顶,良久,轻声: “为何?” 芊芊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地去想劝他绕路而行的借口:这一路风大?路滑?崎岖难行? 突然,灵光一闪,“这条路,死过人,晦气。” 对,再往前走,便是那一处他们偶然遇见过的御道了。 不久前不是发生过命案吗? 那个驼背的老太监,便死在这道上。 他却不声不响盯了她看,须臾,眯起眸,淡哂一声。 她蓦地明白,人,是他杀的。连鬼神都不惧,又怎么会惧怕死人? 便是真有鬼,也是鬼怕他。 这时,景福突然说:“陛下。” 他指着不远处昏暗的河面说: “不知是谁又放了一盏水灯,眼瞅还亮着,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刚刚放进去的?” 河面上,果然一点微光,忽明忽灭。 谢不归仿佛猜到什么,若有似无地朝她看来一眼,嗓音压低,气息沉而缓: “捞上来。” 芊芊闭了闭眸,心中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景福即刻取了那捣花竿,拨动水流,使那盏莲花灯往水边靠。 很快,灯被打捞上来,一点烛火,在风中摇曳,如星子闪烁。 灯中间的凹槽里,赫然放着一截柔软的青丝,和淡蓝的绸,妥帖地对折叠好。 可见放灯之人的用心。 “这……” 景福小心觑着皇帝神色,犹豫道:“这段绸,瞧着,像是从戚妃娘娘的衣摆上撕下来的。” 一句话,谢不归思及刚刚一幕。 女子如芙蓉出水,眼睫轻轻打开,水珠自她发梢滑落,宛若珍珠散落人间,映衬着那一张清丽脱俗的容颜。 上衣的衣摆碎成条缕,像是一片片蓝色花瓣,紧贴着纤腰,那腰上裸.露出来的肌肤晶莹细腻,白得晃眼。 芊芊攥紧手,她要很用力,才能忍住不冲上去,抢下那水灯。 大抵她就是运气很不好吧。 假如她运气好些,他不从这条路过,便根本不会发现,她竭尽全力也想要隐藏的秘密。 这一盏灯,会一直顺流而下,堵在宫外的沟渠,在脏污中废弃,或是叫宫人清理了去,不留痕迹。 如今灯在,青丝在。 情意也在。 仿佛被扒光了在他面前,芊芊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消失。 尤其是前一刻还在与他说,她不是非他不可。 换了旁人,照样能携手白头。 ……说谎。 都是说谎。 给出去的爱那么轻易能收回的吗,旁人也许是,可她不是。 纵使珠沉玉碎,也覆水难收。 可是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阴影,那样多的错误,她为了那点自尊,只能假装了断,假装不爱。 却被看见了。全都被他看见了。 强撑的体面,如鸡蛋壳般一点点裂在他冷淡审视的目光下。 “不是将朕的发给出去了么。”她听见他问。 她这样的恐惧,慌乱,如惊弓之鸟,忍不住后退,差点踩到长长的裙子绊倒,踉跄不得。 他却偏要逼问出什么似的,步子倏地抵近,薄荷气息和阴影罩来: “那这又是什么?” 谢不归骨节分明的手攥着那绺长发。 因她幼时贪玩,经常晒日光,头发黑中泛棕,而他的要更黑、长度也更长些,是以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发。 嘴上说给出去了的东西,却还私心留下,乌黑的几缕,缠绕在他白皙干净的指间,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心中除不净的情思。 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是怒?是嘲?还是一丝丝的……怜悯。 她便是害怕他的怜悯,才不想叫他看见这灯,看见这灯中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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