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宁愿他们相看两厌,或他认为他们是相看两厌的。 “……你笑我吧。” 就这么泄干净了全部的力气,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不卑不亢迎向他的眸,倔意盈满眉尖,始终不肯服软: “谢不归。你若觉得可笑,便笑吧。” 他忽然就狠拧了眉。 景福说:“陛下,这绸上……有字。” “念。” 他一声落下,似要彻底剥除她最后一丝伪装,叫她心事赤.裸于人前。霎那间,她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像要碎掉。 景福照做,淡蓝色的绸在他手中缓缓张开,其上猩红字迹隐隐,竟是以鲜血写就,触目惊心: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吾早逝之女,来世得投良善之家,父母慈爱,得享天伦之乐。” “二愿吾所思之人,所犯杀孽,得蒙宽宥,寿享遐龄。” 沉寂的秋日傍晚,皇帝轮廓分明的脸庞被阴影笼了大半,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他身后宫人,多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环环相扣,心机深沉,不愧是阴险的南蛮女子。先学郑娘子在陛下必经之路上放水灯,再装作投水自尽骗取陛下怜惜,最后,引导陛下瞧见,她所谓的,真心祝愿。 这第三愿,还能求什么? 无非是求陛下回心转意,与她再续前缘,今后宫闱承欢,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愿……” 念到此处,景福却骤然一顿。 须臾,声音一字一句地划过耳畔: “三愿神灵垂怜,尽收吾之爱意,断吾之妄念。” “使吾所念郎君,此生永享清宁,与心上之人,圆满无憾,福寿双全。” 话音落下,谢不归身子一震,素来冷冽的眸裹了丝晦暗,沉沉落在她身上。 第07章 情字难 007 视线纠缠,却是他先漠然回避。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看向那一方薄薄的绢,看绢上的字。 那字工整,是很好看的,每一个字都写得认真细致,没有一处的错漏。 她中原字会的不多,大部分字都是他教的,簪花小楷,一脉相承的清丽淡雅。 忽有风将绸吹起,思绪回到那年春日。 书房里,厚厚的《玉字林》被少女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合上书本,自以为会写天下所有的字了,便得意忘形地去缠他: “夫君,我会写这世上最难写的字啦!” 他放下账册,隔着衣袖轻握住她搭上来的手臂,郎君白衣黑发,风姿玉洁,眉眼里全是耐心,“是什么?” “嗯……不如这样!”她眼珠一转,一合掌,“我来写,夫君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若我写对了,我要云珮阁的那条缕金凤尾桃花裙。要红色的哦。” “若我写错了,”她眼珠一转,声音清脆,“夫君便买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予我,如何。” 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便是云珮阁的缕金桃花凤尾裙。 无论如何都是她占便宜,偏她不以为耻,飞快取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赌局既开,不容反悔。” 他无奈低叹,却是一脸温柔纵容。 须臾,宣纸铺开,她咬着笔头仔细回忆着笔画,掌心压着纸张一角,于空白处,如描摹图画那般一点点落笔,唤他来看。 他看罢却摇头,修长的手执那一支沾了红的朱砂笔,轻轻划去。 她不服气,又写一字。 他含笑,划去。 再写,再划去。 一连十二个结构臃肿,字形复杂,却都被他用红红的线划去,否决。难道这些字,都不是这世上最难写的字么? 她只当他故意刁难,怒上心头,搁了笔轻“哼”一声,赌气不肯再写,摆过头,鬓发银饰急促作响,似乎在发泄心中不满,那眼睫低垂,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分外的惹人爱怜。 分明是她要炫耀卖弄,反倒成了他的不是,郎君望着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无奈笑着,袖袍一扬,起身绕到她背后,从后轻握了少女皙白纤细的手。 薄荷香清凉环绕,恰似他在颈侧的吐息,他的手修长好看,指如玉琢,掌心干燥温暖,她感受着郎君指腹的薄茧,不由得转嗔为喜,晓得他这番分明是要帮她作弊,赢下这赌局。 芊芊自豪地想,其实,她还是个逢赌必赢的小赌神哩。 前提是,赌桌上是他。 她满心的期待欢喜,脑子里都是那条桃花裙朝她招手的样子,任凭他握着她的小手,蘸了浓墨的笔尖压在纸上,从左到右画下了一条水平线,赫然是一道极漂亮、极有风骨的……“一”。 他写完这个一,突然顿笔不写。 “?”怎么可能?天底下最难写的字是这个?她觉得他在侮辱她作为一个二八少女的成熟的心智。 身后的他却开了口,传进耳畔的声音极动听,像是冰块落进水晶杯中撞击着杯壁,清冷低沉,她都能想象出男子那一派从容不迫、温和撩人的模样: “你可知,天下共有多少个文字?” “唔……没数过。” “天下共计三万一千三百一十九字。你来之前,它们在我眼中,是音节,字符,横竖撇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你来之后,便有一字时时牵动我心。”他嗓音温醇,“每每读到、写到,总是斟酌,再斟酌,不敢轻易地动笔,于我而言,那一字,是世间至美,也是世间至难。” 她一恍,不自禁地侧了眸看他。 他有一双深情眼,尤其这般专注看着她时更是如同月光下的玉石一般光华生动,波光粼粼。她不禁被他看得微微耳热,转了视线去看纸上的那个“一”。 他嘴唇离她耳廓极近,凉润润的若有似无地碰着她耳垂,叹息温柔轻浅,“倒不是笔画太繁琐。只这一字,长成了你眉眼的模样。宜喜宜嗔,怎样都好,为夫百计思量,却也写不出那个我心中的你。” 生气时高兴时都很美丽。 横也是你,竖也是你,撇也是你。 情之所至,所以,下笔太难。 她心里被撩得酥酥麻麻的,再一想,这一字有横有竖还有撇,还与她有关……眼睛倏地一亮。 莫非,是妻字? 妻字的第一笔画就是横,有竖,也有撇呢,她即刻挽起袖口,补全了那字,得意洋洋地看向他,“这下总是正确答案了吧?” 他却轻笑着摇头,朱砂笔尖一转,将那“妻”字,第十三次地轻轻划去。 在她不解的眸光中,握着她的手,转而在旁写下了一个极好看,极清丽的。 “芊” “是芊芊。” 他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徐徐传入耳中,如春风化雨,滴滴落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奇迹般万物生长: “于吾而言,这世上最难写的字。” “是你的名字。” …… 言犹在耳,人已非昨。 怎样是高贵,怎样是低贱? 九五至尊又如何,恰如一开始,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只是芊芊,是他想写却觉下笔太难的那个名字。 在她心中,他也只是谢不归而已。 是她深爱着,盼他事事都好的男子。 景福合上那以血写就的帛书,不忍卒读。 一愿为女,二愿为他,三愿她与他,却没为自己想过。 宫中人情淡漠,充斥利益和算计。 是怎样的一方水土,养出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 在这宫中,最难得,不过真心。 最脆弱,也不过真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若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回应了这份爱,从此隐居山野双宿双栖,也是一段佳话。 偏偏此情付与九五之尊。 身处世间至高,便要承受无限的冰冷。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无一不是舍弃了身为人的情感,从有血有肉变得空洞无物,化身与皇权合一的死物。 她是活的情感、动人的女子,正因如此,这般活生生的人是最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这一刻景福心揪起来,为这样一个女子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万劫不复,还是,柳暗花明? 她身上满是潮意,裙角还沾着水草,塘泥,看起来分外的不洁。 本该是不能忍受的,谢不归却眉眼平静,长腿一迈,走向了她。 郎君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恰似玉山将倾,视线落了在她面上,那眸光冷淡隽永,像是下一刻就会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那样。 呼吸滞了一瞬,他却擦过她,腰弯下去,伸出手去拾起什么东西。 余光里的侧脸白得似玉。 谢不归眉眼狭长,眼白很干净,眼角微微地向着鬓角挑去,长长的睫毛如同云雾一般围着眼睛,乌发浓密,鬓边垂下金玉络成的坠子,被风吹得曳动,若有似无擦过她指尖,如触水般一片冰凉。 鼻端是那清爽的薄荷香气,七年相处,日日夜夜嗅到的便是这股香气,与她而言就像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那般,闻起来只觉安心和舒适,每一次呼吸,都在重温旧忆。 那些走过的路相伴的时光,似乎原封原样地待在原处,静静地等着谁来开启。 她心中千回百转,却见他修长的手,拾一个锦囊起来。 锦囊半个巴掌大,赤红的锦,配以代表山川的菱形、云纹和水波纹,金线绣以蝴蝶、枫叶、桃花,色彩鲜艳,图案复杂。 她绣工是极好的。 哪怕是顶级大家来了,见到这样的绣品,都要夸赞一句,举世无双。 刺绣一技,她未曾师承任何人,这七年,全靠用心摸索。 她一贯如此,做一件事有执拗的劲头,即便没有太多天赋,只要肯下狠心,一遍一遍地练,千遍万遍也就练出来了。 玉琢成器,润砾成珠。 锦囊开了口,露出那断了的那一截红绳,断口很齐整,像是被人为剪开。 看着那断开的红绳,谢不归忽然就攥紧了手,锦囊吸饱了水,一受力便渗出水来,湿哒哒地润着掌心,很是不适。 他捏得很用力,她看着看着忽然不舍,到底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血,他怎么这样地糟蹋。 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请您还给我。” 他终于看向她,眼睛冷着,声音更冷,“无用之物,还留着做什么。”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芊芊静静看着他,“对我而言,能让我心安和愉悦的,便是有用之物。” 谢不归不语。 他长眉扬起,神色微露了锋芒,眸光却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视线冷淡挑剔地落在她身上,从头打量到脚,忽皱眉道: “你既然进了宫,便是大魏的妃,所着服饰,所佩之物宜遵宫中之制,不得异于常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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