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顺着他的话说,“可他的确把何进林送进了禁军,也是给你何家加官进爵了。” 武德侯冷笑,“庶子蠢钝,若非他拿账本威胁许敬卿,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得了一时便宜,待他回京家破人亡,还不是只能依附许敬卿,替他卖命?” 裴邵没有继续提何进林,只说:“想要这账本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是我?侯爷就不怕我这裴家大院,有命进没命出?” “想要账本的人很多,可独独你裴邵的名字,不在这账本里。”裴邵站着,武德侯不得不向上瞥他,“别的人见了我,只想毁尸灭迹,但你不一样,这账本里没有你的名字,你犯不着杀我!即便我们有点旧仇,可你更想要的是让许家倒台,我能帮你!” 裴邵闻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武德侯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嗤笑说:“我眼下是看着落魄,可我也不会蠢到不给自己留后路,没了姚州私库,我还有别的金山银山,朝廷发的那点俸禄,够殿帅养着整个殿前司吗?” 裴邵像是被打动了,思忖片刻说:“我怎么信你?” 武德侯奔走一路渴死了,瞥了眼裴邵手里的茶,说:“这个好说,南山行宫上年大兴土木动过一次工,原本是修来给圣上避暑的,可不久后户部财政出了问题,这事就耽搁下来了,那修建楼阁用的木料,全是我换过的便宜料子,往这里查,工部起码能拿掉小一半的人!” 武德候现在是破罐子破摔,左右他在朝廷已经是个死人了,不介意拿自己开刀拉许敬卿的人马下水。 裴邵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考量事情的可行性。 堂间倏然静下来,衬得油灯里爆开的噗呲声无比清晰,武德候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沉默里愈发粗重,眼看就要耐不住性子,裴邵才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说:“侯爷在京中恐怕藏身不便,我让人送你到我的私宅避一避。” 他说罢叫来周泯。 这就是应了的意思。 武德候终于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猛灌下去,而后起身抹了一把脸,临到门外拍了拍身上的污泥,“其实这两年若非隔着个许敬卿,我与殿帅之间,恐怕还能有更深的交情,也不至于闹那些误会。” 裴邵笑了笑,“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可惜,不过——” 武德侯已经抬脚迈出偏厅,鞋底还没落地,就听裴邵问:“侯爷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武德候脸上微变,嗤声说:“那些刺客追杀我时马车落下山崖,本侯命大没死!” 裴邵沉吟,“大理寺的那具尸体……” 武德候摆手,“车夫而已,套了个皮囊,掩人耳目。” “侯爷果然谨慎。”裴邵笑着点头,“还有一事在下不明,我奉上谕查找许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还没有禁军日夜搜城找不到的人,不知侯爷可否告知?” 武德侯摸了摸鼻子,说:“禁军找的是活人,那自然是找不到……这许婉也是倒霉,但谁让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不过她既姓许,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裴邵说:“我猜也是,多谢侯爷如实相告,我也就不必浪费兵力了。” 裴邵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好说话,武德侯庆幸自己找的是他,而不是程慕宁。 想到那位长公主温声细语下全是冷刀子,武德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往旁边那间紧闭的耳房看,刚抬脚往前走两步,周泯撑伞叫住他,“侯爷,宅子有点远,咱们得抓紧时间。” 武德侯这才作罢,步入伞下。 程慕宁站在耳房门前,隔着格子门上的窗纸目视着武德侯走远。 裴邵推门进来时,见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发没拧干,好像随意一挽就来了,颈窝还沾着水,不知是过路的雨水还是沐浴的花瓣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湿淋淋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才说:“看来你等的人不会出现了。” 许婉虽说是表姐妹,但程慕宁对她并没有多少姐妹情分,说伤心难过也不至于,只是还有点可惜,以及被打乱计划的烦闷。她沉吟道:“怎知这不是他与许敬卿联手做的局。” 裴邵说:“一家一百三十口性命,他倒也没那么慷慨。至于是不是,就看工部能栽多大的跟斗就知道了。” 程慕宁捻着一缕发用帕子慢慢擦拭发尾,缓步踱至一旁的椅子边,说:“许敬卿这些年在各部都有人手,独独对这个工部十分上心,走了一个何进林,又立马安排进了闻嘉煜,这里门道不小。” “工部有督查地方营建的权力。”裴邵说:“别看何进林一个小小主簿,下放到地方权力却大得很,打着朝廷的名号,又是许敬卿的女婿,他和各州县交情都不小。你猜他们往姚州私库押运金银的路线为何通行无阻?” “嗯……”程慕宁垂眼点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而后抬起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是不是看不惯?” 裴邵微顿,“什么?” 程慕宁晃了晃指尖的发,说:“你看很久了。” 裴邵没吭声。 程慕宁往椅子上坐,皱着眉头“唉”了声,苦恼道:“夜里没擦干头发,只怕明早要头疼。” 裴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接了她的话,“银竹呢。” “银竹手劲小,绞不干。”程慕宁带着点玩笑的意味道:“殿帅要帮我吗?” 又是一阵沉默。 程慕宁莞尔道:“我说笑的——” 话音未落,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头顶,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抽走了。
第27章 程慕宁愣了一下。 裴邵动作娴熟地捻起她耳后的一股发缠在指节上,绕了两圈,然后握拳拧出水来,“工部里头水很深,尚书蒋则鸣不大管事,主事的是侍郎康博承,这人是两年前才从下面升上来的,行事原本还有些刚烈,但这两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工部那些阴私,既不掺合也不制止,事情只要不摆在明面上,他一概不理。但康博承与蒋则鸣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康博承是个办实事的人。” 他绞着手中的乌发,说:“南山行宫如果确有其事,他大概是被蒙在鼓里,因为当时宫苑修建,挂的是他的名——公主不说话,是有什么想法?” 油灯滋滋作响。 程慕宁僵着身子,一阵酥麻感从耳后蔓延到脖颈。 “嗯……康博承,我知道他。”她无声吞咽了一下,靠在椅子上说:“先帝时期他还是个水部郎官,有一年京中洪涝淹倒了一片民宅,先帝下令重挖沟渠,现在平康坊周遭一半的沟渠都是他带人督工的,先帝亲口夸赞过此人勤勉,是个可用之人,还想升他官职,可惜病中事多,便耽搁下来了,后来新帝即位之初我看过他的考绩,似乎不大好。” 裴邵道:“考绩么,装聋作哑就好了。” 程慕宁知道他的意思,有时装聋作哑才是升官之道。 他的动作太轻,碰到她耳后有点痒,程慕宁呼吸稍缓,说:“这事康博承不知道,圣上大概也不知道。” 事情没出在眼前,程峥从旁获益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南山行宫动手脚,于程峥而言只有弊无利,他断然不会同意的。 “圣上知不知道都一样。”裴邵拧出帕子里的水,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发梢,“案子呈上去,他最多也就处置几个涉事官吏。” 这些年裴邵和许敬卿明争暗斗,互相捅刀子的事也没少干,可是一旦闹到程峥跟前,从来都是草草了事,就像他处置杜蔺宜一样,从来都是轻拿轻放,绝不会真正波及到裴邵和许敬卿。他似乎在用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方式来维持一种诡谲的、表面的平衡,甚至因为那点血缘羁绊和利益关系,他对许敬卿更多两分容忍。 程慕宁侧首,能看到𝒸𝓎裴邵握着她发丝的指节,她沉吟道:“我明白。” 倘若这个案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能往下查,否则就是将这个把柄白白送还给许敬卿。 可工部的事涉及武德侯,武德侯的事又涉及许敬卿和宫里,事情都搅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损毁圣誉,就像张吉说的,天家颜面非同小可,所以通常这样的案子,就算是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往下深究。 各级官吏又受职权限制,一方退却,这案子都办不下去。 时日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个需要破釜沉舟的僵局,而破局之人最好能不受各司掣肘,纵观前朝后宫,除了当下手持天子私印的长公主,没有谁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先机。 程慕宁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裴邵手上擦拭的动作停了,却仍握着程慕宁那一股青丝。那青丝覆盖的地方有一颗程慕宁都看不到的痣,红艳艳的,朱砂一般点在后颈。 他停下来的动作太久,程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迟疑道:“裴邵?” 那缕青丝顺着虎口滑落,裴邵倏地回神,把帕子丢在茶几上,连带着语气都变得冷硬,“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 程慕宁看着他的背影,茫然地默在原地。 正如裴邵所料,两日后,程慕宁借姜澜云之口在御前提了提南山行宫的事,生怕程峥听不懂,明里暗里地提了两遍,但果然程峥闻言也只是愣了许久,翌日对着两个工部小吏没事找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便再无动作。 程慕宁趁着雨停进宫看望程峥,程峥也并未与她提及此事,于是简单寒暄过后,程慕宁便以约见了皇后为由离开了御乾宫。 纪芳要跟,程慕宁没让,只说:“在这里侍奉圣上吧,这么些日子没回宫,不要把自己的差事给忘了。” 纪芳却吓一跳,“公主,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周到——” “本宫要回扶鸾宫找些旧物,你晚些再在宫门等着就是。”程慕宁对他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纪芳松了口气,笑着“欸”了声,将她送到殿外,转头奉了茶盏来到程峥面前,卖乖地说:“奴才听圣上方才说话嗓音微哑,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程峥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这几日郑昌风寒告假,新来的太监虽周到但到底不如旧人用得趁手,不像纪芳,简直是程峥心里的蛔虫,程峥一抬手他便知要送什么上来。 程峥喝过茶,脸色稍缓了,说:“你最近在公主府如何,阿姐可有冷待你?” “那怎么能?”纪芳说:“奴才是圣上的人,公主哪能冷待奴才,只时刻忧心圣上身边没了贴心人,要不习惯呢。” 要不怎么说纪芳这嘴甜呢,一句话说得谁也没得罪,还顺便抬高了自己,然而程峥却没听出纪芳想回宫的言下之意,一心问:“阿姐与裴邵如何了?” 纪芳如实回答:“少见他二人碰面,但殿帅将身边的近卫拨给了公主,那近卫两府走动,常常传话,裴府的荀大夫也隔三差五地来诊脉,您想若没殿帅吩咐,谁能差遣的了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9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