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峥当年可以用公主干政这条罪名将她驱逐出京,只是如今没有了许敬卿这个倚仗,再想故伎重演,就得再三考虑了。 所以他不能再次堂而皇之将程慕宁软禁,他现在必须要有所凭据,必须要将一个实打实的罪名,摁在程慕宁头上。 有裴邵在他不敢动她,但他至少可以扣下沈文芥。 那么程慕宁为推行新政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绝对不行。 “依我看。”程慕宁忽然抬眸,殿内倏然一静,只听她高声道:“所有干扰清田之人,都该以抗旨之罪论处。” “公主此言——” “四年了。”程慕宁沉声说:“若不是有一群蛀虫啃食大周,国库怎会空虚至此,前有阿日善欺我等无力对战要朝廷让出互市,后有岱森议和,朝廷又再次将永昭送去和亲,倘若大周国富力强,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眼下清田也是为了充盈国库,这些扰事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居心,危害国祚,危害圣上,即便是两朝元老,也该当即罢黜收押!” “你、区区一个公主,怎敢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反了天了!圣上,臣恳请——” 忽然“砰”地一声,殿门倏地被推开。力道之大,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唯有程慕宁绷直的肩颈缓缓沉下。 只见裴邵踏入殿中,他身后涌出两列禁军,从两边围住了政事堂,那甲胄碰撞的飒飒声叫人头皮发麻。 程峥噌地一下起身,“裴邵!你这是做什么?” 冯誉也拧眉,警告道:“裴邵!” 裴邵面不改色地说:“臣查细作一案,查到晋国公等人与闻嘉煜,也就是那日苏多有往来,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臣身担巡防要职,必须确保圣上的安危。来人,拿下。”
第108章 裴邵话音落地,禁军便冲上前去拿人。晋国公等人没料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裴邵竟敢如此逾矩,吓得惊慌失色,几番挣扎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只闻方才声讨公主的世家老臣大喊,“圣上、圣上!” 张吉被碰歪了帽檐,一个踉跄险些撞到程慕宁,裴邵伸手搀了他一把,张吉连连道:“多谢多谢……” 裴邵和程慕宁对视一眼,发觉她鬓角渗出点汗。 程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懵住了,直到那几个老臣被按在地上,仪容不整,程峥才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朕住手!” 禁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然而听的却不是程峥的命令。程峥的叫喊对他们全然无用,而真正能发号施令的人此刻却背着刀站在大殿中央。 “听到没有,还磨蹭什么!捂了嘴押下去,惊了圣驾拿你们是问!” “朕、朕是说让禁军住手!”程峥气血上涌,脸都红了,“裴邵,殿前司拿人也要经过朕批允,何况这是在御前!那日苏伪装成大周臣民在朝中行走,朝臣与他来往也实属正常,通敌可是大罪,你这般大动干戈,可得有切实证据!” 裴邵侧目,示意卫嶙捧上卷宗,“这是审问那日苏的案卷,还请圣上过目。” 内侍接过递上,程峥一把夺了过去。那卷宗好几页,密密麻麻全是与那日苏往来人员的名单,裴邵还贴心地将晋国公等人的名字用朱笔圈了起来。 程峥捏皱了纸页一角,“你是说这么多人,都与细作有干系?” “暂且无法断定。”裴邵说:“只是为了圣上的安危,需得尽快排查。国公等人与那日苏往来甚密,且不单是公事的往来,还有银钱上的往来。” “那是——”被摁下的一个老臣说:“那是因为他是御前新贵,又是外乡人,我们对陆小公子不也一样、一样周到吗?殿帅想以此定我们的罪,未免太过儿戏!” “说起陆戎玉,上回御史台弹劾诸位行贿之风,此事还没个眉目。”裴邵说:“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桩,小姜大人要不一并查了?” 姜澜云在角落搀着险些跌倒的姜覃望,闻声一怔,他迅速扫过殿内的情况,需得在短时间内就眼下情形做出个判断。程慕宁没有看他,反倒是程峥紧紧盯着他。这一刻,他要替姜家做一个抉择。 忽然,姜覃望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姜澜云。 姜澜云眼眸微抬,盯着上首帝王紧迫的目光,出列说:“臣以为正合适,这事原本说大不大,御史台弹劾过也就罢了,只是如今牵扯到细作一案,未免漏掉些重要的内情,理应细细审问。” 他说罢拱手道:“臣听凭圣上吩咐,愿协助殿前司办案。” “你们、你们——” 程峥脚下踉跄,郑昌前去搀扶,又被他重重甩开。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裴邵执意要带走这些人,以这样粗暴的方式,究竟是这些人真与细作有关还是他存了别的心思,程峥心知肚明。 这何尝不是一场盛大的,冠冕堂皇的逼宫! 再看张吉等人垂首不语,虽未言辞,行为举止上却党派分明。程峥竭力想要平复呼吸,胸口却还是起伏不定,“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若是执意要先查清田死人的案子呢?” 裴邵淡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无论何时,圣上的安危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旁的事再大,也越不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朕不同意,你𝒸𝓎今日也要抗旨?”程峥握拳,“裴邵,你不要忘了你裴氏满门的荣辱!” “臣不敢。”裴邵拱手说:“裴氏满门忠贞,护的就是大周百姓与天子,此前圣上受歹人蒙蔽,以至细作行走御前,臣有失察之罪,断不能容此事发生第二次。若眼下为求自保而弃圣上安危于不顾,也绝非忠臣良将所为,为了圣上,臣愿接受御史台的弹劾。” 他说罢抬头,“如今宫里不安全,卫嶙,送圣上回宫。” “是!”卫嶙应声,一列禁军整装待发。 程峥被架在那里,御案挡住了他发软的双腿,他几乎要撑着桌子才能站稳。 可他难得没有退! 他知道退了这一次,往后便次次都要退了。 从前有许敬卿和程慕宁站在他身后,如今他身后却空无一人,失控和失权的恐惧感已经淹没了程峥的胆怯,他稳住呼吸,说:“朕再问一次,裴邵,你可是要抗——” 话未落地,程峥忽然一阵气短,刚抚上心口,喉间血腥味往上窜,紧接着竟呕出一口血来! “圣上!” 诸臣大惊,郑昌上前搀扶。 殿内立马乱了。 …… 太医在内殿诊脉,程慕宁独自站在廊道角落吹风。 裴邵从里间出来,还没有走近程慕宁就听到他的佩刀响,侧首问:“如何了?” “气血攻心,太医正施针。”裴邵拿出她宽大衣袖里的手,“手凉,冷的?” 眼下正是化雪的时节,但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程慕宁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裴邵目光巡查了下四周,趁人不备,将程慕宁拦腰提到了拐角处,捂着她的手吹了几口热气。这个位置正对着御乾宫的西窗,太医和郑昌说话的声音还清晰可闻,裴邵嗓音也压得低,说:“不是冷的,那就是吓的。” 程慕宁莞尔,用同样低的声量说:“是啊,他们人多势众,我不能害怕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裴邵却没有笑,他深深凝了程慕宁一眼。 其实把沈文芥放出京的时候,这些结果都是程慕宁早就设想过的。清田不可能顺顺利利,陇州一定会出问题,她能够义无反顾,所赌的就是如今朝中愿意支持她的泰半大臣,赌的是程峥不敢动裴邵的心上人。 但这其中有一项最令人为难的变数,就是裴邵。 倒不是裴邵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裴氏。 裴邺抵京时的态度很明确,裴氏可以放任她大逆不道,却不可能与她“同流合污”,裴邵不能违背裴氏头顶的这个“忠”字,他必须当好天子的盾。 他所作所为都必须有所估量,必须合情合理。 这个分寸极难把控,至少他方才带兵闯进政事堂,就已经踩了红线了。 裴邵松了松她的指骨,说:“你是怕我不来吗?” 程慕宁屈了屈被他捏住的指节,看他灵活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说:“我只是在替你烦恼,明日御史台要是真弹劾你,程峥借题发挥怎么办?裴二公子,你要怎么跟家中交代呢?” 裴邵知道她根本不是在担心这个,只配合地嗤笑道:“几鞭子而已,我受得住。受不住的话,公主再替我挡一挡。” “好啊。”程慕宁靠在墙上,换了一只手给他,说:“我是公主,他们不敢动我。” “嗯,你是公主。”裴邵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那公主,送你回宫吗?” 程慕宁摇头,正好瞥见太医从里头出来,“我进去看看,不必着人送我。” 裴邵让开路。 然而程慕宁刚走两步又停下,她忽然回头抱住了裴邵。裴邵眉峰微挑,“做什么?” 程慕宁侧脸贴着裴邵冰凉的甲胄,长长缓了口气说:“多谢你。” 裴邵摁着她的腰没让走,“就这样谢?” …… 太医已经走远,郑昌正着人煎药,迎头与程慕宁打了个照面,他行过礼说:“公主还没有走?” 程慕宁看了眼里面半卷的帷幕,说:“本宫听闻圣上这阵子晕过几次,这回又呕了血,实在放心不下。” 郑昌说:“圣上这是气急攻心,太医说是情绪激昂所致,还需静下心慢调,可这一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心下焦虑,脾气难免也大了些,还望公主多体谅圣上难处,不要与他计较。” “公公哪里的话,他是本宫的君上,也是本宫的弟弟。” 郑昌缓缓颔首,“公主只要还记得他是公主的弟弟,老奴也就放心了。” 程慕宁微顿,又朝他半屈了屈身,说:“无论如何,多谢公公。” 这没头没尾的道谢郑昌却并未追问,只躬身退了下去。 小厨房里吊了参汤,田福随行郑昌身后,说:“干爹何必亲力亲为,自有宫女看着火候,再不济差遣儿子就是。” 郑昌摇头:“参汤旺心火,圣上醒来必要大发雷霆,换茶吧。” 田福说:“还是干爹想得周全。也是,圣上就爱喝您泡的茶。” 此时锅炉的火已经歇了,田福掀开门帘,只见一个侍女背身站在炉子旁,手里的声响窸窸窣窣。田福一顿,轻轻“啧”了声,那侍女闻声一骇,转身过来挡住了桌案,“公、公公……” 郑昌缓步入内,绕过她瞥了一眼,那锅里的粉末都还没有搅拌均匀,半数都撒在锅口,郑昌抽出她手里攥着的纸包,说:“御前行事如此莽撞,是要掉脑袋的。” 绿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说:“公公饶命!” 郑昌搅匀参汤,说:“先温着吧,夜里再给圣上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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