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夜里寒冷,相里老夫人平日不到戌时就睡了。可今日因白明棠带着白珩出门赏红叶迟迟未归,相里老夫人心里惦记着白珩,便一直没睡在等他们回来。 到了戌时二刻时,才有下人来报,说相里明徵将白明棠他们母子二人接回来了。 相里老夫人一听这话,当即便要来浮玉苑看白珩,幸得尤嬷嬷一干人力劝,才让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相里老夫人自己不能亲自去,却还是遣了个伶俐的侍女往浮玉苑走了一趟。 彼时浮玉苑中灯火通明,侍女们来回走动着,虽人影憧憧但却寂静无声。 相里明徵负手立在屏风旁,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大夫替白明棠诊过脉后说她并无大碍,只是吸入了一些迷药,待药性过了人就会醒来。 “有劳。”相里明徵颔首,又吩咐童茂,“好生送大夫出去。” 大夫拱手离开后,相里明徵转过头,就见白珩仍在床边守着白明棠。 映雪看得出来相里明徵应是有话要同白珩说,遂上前劝道:“小公子且随公子去,白小姐这边婢子亲自守着,绝不让别人近白小姐的身。” 白珩又看了一眼床上还未苏醒的白明棠,这才起身,跟着相里明徵一道出去。 相里明徵将白珩带去了他的书房。 这间书房之前白珩也来过几回,但那几回相里明徵都是有话要问他。白珩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却没想到,这一次,相里明徵什么都没问,却是先告诉了他一件事。 “其实,我不是你的父亲。” 白珩放在身侧的手倏忽攥住衣角。相里明徵一见白珩这个反应,就知道白珩一直都知道这件事。相里明徵并没有追问什么,而是道:“之前几次都是我在问你,这一次换你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白珩听见这话,看着相里明徵的眼神里,仍旧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 相里明徵神色坦荡,任由白珩打量他。 其实这一瞬间,白珩心里是有些犹豫的。可他阿娘临终前同他说过,她不在了之后,除了曲明昙之外,别人谁都不可信。 而刘通和那个人,用曲明昙来威胁他,又用他来威胁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曲明昙,逼着将他们二人送来玉京,送到相里明徵的面前。白珩不信相里明徵是无辜的,所以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又垂下了眼睛。 “既然你也不想问,那我来说吧。” 相里明徵将白珩引至炭盆前坐下,又将一碗热牛乳递给他。 “让我想想,我该从什么时候说。”相里明徵一撩衣袍,在白珩对面坐下,“从我初次见到你父亲的那天说起吧。” 相里明徵第一次见到先太子,是在他七岁那年。 彼时陛下正在为太子选伴读,太子是一国储君,他的伴读如今是伴他读书,日后是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的,所以这个消息一出,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开始在家中挑选品学兼优的子弟,以期盼将他们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眼。 而相里明徵那时就皮的像个猴儿一样,平日里上蹿下跳没个定性。当初他能被送进宫选伴读,完全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没有人觉得他会被太子殿下选中。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相里明徵被选中了,而且还是太子殿下亲自选的。 那时的相里明徵也是稀里糊涂的。凭心而论,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去宫里当那劳什子伴读,他想要在宫外无拘无束的玩儿。但太子既然选中了他,他就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老老实实去当伴读。 当时授课的老太傅是当朝大儒,但相里明徵却觉得他迂腐古板,在课上时没少用自己的歪理和老太傅据理力争。好几次都把老太傅惹急眼了,还是太子从中调和才作罢。 那些昔年旧事仿佛发生在昨日,但一转眼,那些人却已是生死相隔了。 白珩捧着牛乳坐在炭盆旁,表面上看着在出神,可实则相里明徵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相里明徵去了书柜深处,等他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大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副卷轴。 相里明徵将卷轴打开,一副踏春图便展现了白珩面前。 画上桃红柳绿燕子斜飞,有四人在靡靡春景中踏青赏春。但白珩却一眼就看见了画中那个云鬓花颜的女子。 那是他的阿娘。 在白珩的印象中,他阿娘成日荆钗布裙,眉眼里总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而画中的女子却是衣裙鲜亮整个人明艳逼人,那是白珩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娘。”白珩喃喃望着画上的人,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这副画是明德十五年上巳节时,他们一同出城踏青赏春时,被画师画下来的。如今先太子和白明棠皆不在了,这副画就成了相里明徵年少时唯一的慰藉了。 但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年,相里明徵便知道,这副画他也留不住了。 白珩盯着白明棠的画像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慢慢移动,又落在了那个穿着玄青色衣袍,头戴白玉莲花冠的男子身上。 他阿娘的屋子里有他阿爹的画像,所以白珩认得他。 待白珩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相里明徵才道:“你的眼睛同你父亲的很像,所以我和你姑姑,才会一眼就认出你来。” 白珩闻言看向相里明徵。 相里明徵解释:“柔嘉公主是你的亲姑姑,他曾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妹妹。” 先前白珩还有些许动容的神色,因为相里明徵这句话,顿时就褪了个干干净净。他脑海中随之浮现的,是那些突然闯进他们院中的人,还有那些争吵压迫,以及他阿娘压抑而又绝望的哭声。 他们嘴上都说得好听,可实则不过是觉得他年纪小好拿捏,想要让他当傀儡,好为他们牟利罢了。 白珩抿唇冷冷的站着。如今煽情的话说完了,相里明徵也该露出他的真面目了。却不想,下一瞬,一只宽厚温和的大掌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似叹息又似心疼:“你阿娘走后,你受苦了。” 原本强撑着的白珩,听到这话,眼眶蓦的一热,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从前他阿娘在的时候,一直都是他阿娘替他遮风避雨的。后来他阿娘临终前,他们的小院闯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那些人里有他阿娘的亲人,但他却不是为了他阿娘而来,而是想要权势。 他阿娘拖着抱病的身子苦苦哀求,说这辈子只希望他能做个普通人,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 但他们却不肯。 后来他阿娘死了,他们就拿曲明昙来威胁他,然后用他来威胁失忆的曲明昙,再胁迫着让他们来玉京。 曲明昙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但白珩不行。 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他记得他阿娘的死不瞑目,他也记得对曲明昙的愧疚。 从梧州到玉京,他拼命想像他阿娘说的那样,做个普通人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可那些人总不肯如他所愿。既然这注定了是他的宿命,那他认。但这一次,他不想再将曲明昙拖入这个泥沼了。 白珩冷静的同相里明徵谈条件:“你放了我阿娘,我乖乖听你的话,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相里明徵一怔,他垂眸就见白珩仰着脸,他明明还是个孩子,但眉眼里却全是沉稳持重。 相里明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无奈。都到现在了,白珩对他的防备心怎么还是这么重?他在梧州到底经历了什么?顿了片刻,相里明徵决定同白珩开诚布公:“我的人去过梧州了,她不是你阿娘。” 白珩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虽然有慌乱,但却没有震惊,显然他一直就知道这件事。 这就更让相里明徵觉得奇怪了。 他之前确实曾觉得白明棠和白珩的相处不像母子,反倒像忘年之交。但因他们都彼此在意对方,且没有失忆的白珩在白明棠面前一直很孝顺,所以他从没怀疑过他们不是母子。 哪怕他们二人今日一同离府,他也没怀疑过这一点,直到宁栩从梧州回来。 白珩就算再心智老成,可他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见相里明徵不说话了,他很快就沉不住气了:“你别伤害她。” 话里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相里明徵回过神来,问他:“你现在可愿意同我说说你们在梧州的事情。” 白珩闻言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好懂:你不是和刘通他们是一伙的么?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在你们来玉京之前,我并不知道有刘通这样一个人存在。” 白珩下意识觉得不可能。若是相里明徵与刘通不是一伙的,那为什么刘通他们要千方百计将他们送来玉京呢?可若他们是一伙的,相里明徵似乎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白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相里明徵见状也没逼他,只默然坐在一旁抿了口茶。 过了片刻,白珩终于开口了。 白珩说的,与相里明徵想到的大差不差。 明德十六年那场科举舞弊后,刘通虽然依旧高中了,但却被外放到了一个边陲小镇做县令。 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一朝高中时,总是志得意满的。可在官场上待久了之后,发现别人要么有门路,要么有贵人提携,只有他始终在原地打转时,那种巨大的不公也会让他滋生出随波逐流的心思。 但刘通出身寒门,他在朝中既无门路,也无足够的银钱去走门路,所以他就将主意打到了白明棠母子身上。 刘通是面见过先太子的,而当年白家出事后,白明棠又是先太子亲手交托给他的。看着白珩那双酷似先太子的眼睛时,刘通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当年高中时,已是不惑之年,在边陲小镇蹉跎了六年,如今虽然调去了梧州丰元县,但仍是个六品下官。 若按这个速度升官,他此生最多只能做到四品,而且还不是四品的京官。想他寒窗苦读三十多载,几乎是蹉跎半生,最后却只换来颠沛流离做官,连玉京的繁华都够不上,这让他心里如何能安。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白珩就是他最好的登云梯。 “你刚才说,除了刘通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幕后策划这一切,哪个人是谁?”相里明徵问完,生怕白珩不认识对方,又道,“若你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关系,你将他的长相描述出来。” “不,我知道他是谁。”白珩攥了攥掌心,“他叫白贺言。” 相里明徵眼睫猛地撩起。白贺言不是被流放了么?他怎么会在梧州?!但旋即,相里明徵想起来,今年万寿节前,陛下曾下旨大赦天下,白家亦在赦免之列。但旋即才历届,为何白珩的防备心会这么重了。 他口中的白贺言不是旁人,而是白明棠的亲兄长。眼睁睁看着亲舅舅逼死他母亲,又不顾他的意愿,胁迫他来玉京。若他是白珩,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