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哦了声,支起身子想坐,边上的傅姆说不能动,“且仰着用膳吧,等伤处长好了才能坐起身。” 苏月只好侧着身子,等皇帝喂她。这人哆哆嗦嗦的,手法不娴熟,但已经在尽他所能习学了。 好不容易喂完,又伺候她擦牙净口,苏月道:“你也累坏了吧?晚间不用守着我,去外寝睡吧。” 他说不,“我让他们搬小榻进来,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苏月说不用,“有这么多人伺候呢,泰娘她们都在,用不上你。” 他仍是摇头,“女郎刚生产完,身上的阳气最弱。有我在这里坐镇,能斩妖除魔。” 苏月失笑,“你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他却言之凿凿,“以前攻下上郡后,入城安抚百姓,在医馆听见那些妇人说的。” 所以他就记下了,那时候便在想着将来娶了辜苏月,要这么保护她吧! 唉,真是个纯良又一根筋的汉子啊。 苏月便没有推辞,容他在床前设了便榻。果真他听来的民俗有些说头,她恍惚间做了噩梦,梦见有很多黑乎乎的人影追赶她。她吓得逃窜,但跑不快,紧要关头一只身披金甲的大鸟从天而降,紧紧把她护在羽翼下。黑影退散了,她感激地抬头,发现这大鸟长了大郎的脸,这一看不要紧,彻底把她吓清醒了。 总之一夜醒了睡,睡不多会儿又醒,出了很多汗,把被褥都浸湿了。阿娘说这是人太虚,生个孩子,把力气全生空了,得慢慢进补,再一点点补回来。 不过她的月子做得极好,什么都不用操心,人养得白嫩,几乎能掐出水来。所以她开始跃跃欲试了,孩子虽有乳母,但她自己也想亲自喂养,可每次都嘬得生疼,以至于看见那张小嘴开合,心里就有点怕。 但是小小的权佑,实在长得太好看,太可爱了。糯米做成的娃娃,戴着早就预备好的虎头帽,简直男生女相。他想喝奶了不吵也不闹,撅着小嘴作势吮吸。棉软的小嘴,嫣红的小舌头,卷起来嘬着,一下下撞进人心坎里。 苏月为了多看一会儿,也不着急喂他,趴在摇篮边上啧啧:“快看我儿,他多有意思,多可人疼呀!” 皇帝从外面进来,见儿子这么多暗示,做娘的无动于衷,当即心疼不已,“你再不喂,朕就要下奶了。” 好在左右见他一到,全都退出去了,要不然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定会惊着众人的。 苏月嫌弃他,“慈父多败儿,刚吃了不多时,他一撅嘴就喂,岂不是乱了规矩吗。” 皇帝道:“乱什么规矩,饭还不是想吃就吃吗。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守什么规矩。”边说边俯身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阿娘不心疼,阿爹可心疼得慌啊。” 苏月无奈地叹息,转身上一边看她的曲谱去了。 皇帝抱着孩子在地心转圈,复又告诉她,“我今日与两省商议过了,清诲满月那日册封太子,大赦天下。” 苏月迟疑了下,“他才这么点大,就册封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他说不早,“他是嫡长,皇位早晚是他的,早些定下了省心。”说着垂眼打量孩子,轻声细语道,“阿爹就盼着我儿赶快长大监国,阿爹就能放心和阿娘闲坐庭院了。算算时候,我再等十六年,十六岁想来已经历练得差不多了,足可独当一面。” 总之他怎么决定都好,苏月横竖是不会反对的。 那么接下来得谈谈更要紧的事了,皇帝说:“你看,儿子都生了,莫如把我也笑纳了吧,预备成婚怎么样?” 苏月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我一阵子。” “可是……”他失望地说,“我们不是有儿子了吗?” 苏月狠下心道:“我答应先生孩子,是为了让你后继有人,先安臣僚们的心,可没说一生孩子,就要围着孩子打转。清诲不是有你和阿娘吗,我阿爹和阿娘也常来探望,跟前还有那么多伺候的人,不会亏待他的。” 他惨然又不屈,“孩子要阿娘,我也要娘子啊。” “那要是成了婚,我还能去梨园吗?梨园中可有四五百男乐师,皇后缠绵梨园,你不在乎,众臣不质疑吗?”她笑了笑,“‘大娘子’受的约束,可比‘皇后’小多了。况且我有孕期间,太乐令和内令他们把梨园管理得很好,我想着再扶植一段时间,兴许就能抽身了。” 他又燃起了希望,“真的?说话算话?” 她说算话呀,“其实我也想过,不回梨园去了,若是园中有事,再让他们回禀我。可是我又怕,怕自己一心扑在清诲身上,以前立下的志向就都不算数了。到最后不想过问园中事物、不关心新曲的编演、不想改革,也不再执着于《音声六十四部》,彻底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庸常妇人……想想真可怕。” 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紧拧起来,看得出也很彷徨。没有理想的人不懂她的忧心,更不懂得惰性的可怕。要做成一件事,就得心无旁骛,你若想兼顾,最后可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半途而废。 皇帝叹了口气,“罢,我就挂靠在儿子身上,你总不见得去父留子吧。” 两个人约定好,等权佑三个月大时,苏月再回梨园,忙她没有完成的事。 就是断奶对她来说不容易,孩子倒是有乳母继续喂养,自己却得使劲憋回去。有时候很后悔,何必自讨苦吃呢,但再一想,这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尝试过,什么都没落下,就没有遗憾了。 好在她是个定下目标,就坚定不移向前进发的人。等再回到梨园,各部原先的曲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很多小调流传进民间,让前朝时期一度贫瘠的礼乐,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忙虽忙,和孩子的相处倒也并未减少,清诲还小的时候,她几乎隔日就往徽猷殿跑。等到他八个月时,皇帝便带他去官舍,一干伺候的人全带上,官舍内僻出专门的地方,既可就近看孩子,又不耽误他们两个人团聚。 苏月有时修编曲目,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所幸有个精通音律的郎子,在一旁陪她和弦奏乐,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有他的见解,忽然的神来一笔,会开辟出她从未想过的明路,让打结的脑子豁然开朗。 她高兴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上密密麻麻的口脂,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前阵子得了一个孤本,上面有十八首上古遗音。这些曲子已经试奏过了一遍,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拿来用。” 皇帝惊喜不已,“那你的《音声六十四部》有望编成了?” 她点了点头,“忽然多出这些曲子,比之前预计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年。” 皇帝几乎要感动流泪,上苍没有负他,他挖空心思从四处搜罗来的古曲谱,还得以不经意的形式送到她手上,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 可是他不说,男子汉不能什么都放在口头上,要沉得住气,才显得有深度,厚重可靠。 苏月那双眼睛停留在他脸上,微微含着笑,缓声说:“这两个月我慢慢放了手,发现就算我不在,她们也有很多好点子,能保证梨园曲目常演常新。” 皇帝的眼眸骤然明亮,不敢相信好预兆来了,只是沉着地点点头。 苏月又说:“我这两日泛酸水,吃不下东西了。” 他一听急了,“没有召见太医吗?为什么,可是吃坏了肚子?” 她摇了摇头,“肚子没有坏,好着呢。这胎和怀清诲时不一样,若是没料错,应当是个小女郎。” 权大彻底呆住了,颤抖的手在她肚子上摸了好几下,“小女郎……里面有个小女郎啊,我有女儿了?” 苏月说是啊,崴过身子枕在他腿上,“你说的,将来要十里红妆嫁女郎,我怎么能不满足你这老阿爹的希望。” 他欢喜不已,搓着手道:“小女郎,一定和你一样聪慧,一样漂亮。” 这个孩子来得也确实是时候,生清诲那会儿她要忙的事没有忙完,也不能确定梨园交到小姐妹手上,她们能不能完全胜任。所以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试探,等到确认接班人都调理出来了,她总算能够功成身退了。毕竟这回不能不给权大交代了,这种事有一就行了,不能有二有三。 所以她告诉他,“我要回掖庭,当你的皇后了。” 听得皇帝直愣神,“你是认真的,没同我开玩笑吧?” 苏月说认真,“我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总让你这么没名没分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听完了她这番话,他仰头无声地笑起来,那模样真有些瘆人,最后大喊一声:“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既当爹又当妈,要说皇帝陛下确实不容易。苏月心里很感激他,也只有他,能有这么大的肚量,放任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她的《音声六十四部》,如今只剩三四首没有编录,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乐府交出新的曲目,再慢慢挑选。还有今年的霜降日,含嘉城选拔乐工,大批的应试者蜂拥而入。她那时站在廊上看着,内心感慨良多,庆幸终于彻底扭转了梨园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如今的梨园之于爱乐者,就像太学之于读书人,不需要强行征用,便能吸引乐师们自愿加入。有了新人,会带来更多新的理解和创造,她知道,即便她不在,梨园也会越来越辉煌。自己与颜在早前的笑谈成真了,现在回忆起来,恍如做梦一样。 主意打定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皇帝回去准备大婚事宜,苏月把剩下的零星事物处置妥当,她在圆璧城内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四下望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大家站在廊下送别她,明明仍在一座宫城内,心情却莫名有些沉重。 苏月见众人都耷拉着眉眼,不由笑起来,“我又升官了,你们不为我高兴吗,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云罗说:“虽是升官了,但离我们大家也越来越远了。你做了皇后,往后想见一面都难,诚如朋友远行,怎么能不伤怀。” 苏月便安抚大家,“朝中有庆典时我都在,你们要找我也并不难。梨园终究是要托付你们的,我不在,你们反倒可以放开手脚大胆施为。咱们都振作起来,各奔前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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