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望在前朝时期,任内侍省常侍,因打开宫门迎接义军有功,新帝提拔他当上了侍监。人往高处走,新朝的王公们是必要结交的,梨园的前头人便又派上了用场。他甚至同太乐丞打趣:“什么时候能令那些新人听话,孙丞才算真正有了道行。” 太乐丞略一怔,旋即发笑,“眼下风声紧,各处都是新官上任,谁也不敢造次。等时候一长,兴头过了,内敬坊还是内敬坊,变不成瑶池。” 两下里又闲话了几句,方才散了。太乐丞摇着袖子返回青龙直道上的乐场,吩咐掌乐和典乐,过两天威远将军府上有宴饮,要从银台院点二十个?弹家过去助兴。 不过?弹家的琴艺,应付外行人足够,万一遇上通音律的贵妇们,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因此还是需要宜春院的前头人撑场面。 掌乐站在场边发话:“枕上溪的人……” 太乐丞一听忙阻止,“怎的宜春院只有枕上溪能派遣了?换换换……赶紧换一拨人。” 掌乐只得道是,调转视线朝远处看了一眼,“知闲观的,预 备起来。” 直到人选都定下了,颜在才松了口气,喃喃说:“我最怕去人家府邸,上回到益国公府上,宴请的是一帮武将,那些人眼睛都泛绿光,唬人得很……”说了半晌,发现苏月正神游太虚,便拿手肘顶了顶她,“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苏月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心急得很嘛,整天都在琢磨那件事。见颜在还在眼巴巴看着她,她老实地回答:“我想家,想回姑苏。” 颜在顿时也惆怅起来,“我也是。最近我老是梦见家里人,梦见我阿娘站在屋外等我。咱们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呢,打仗的时候盼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自己又被充了梨园。”说罢问她,“我快受不住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月茫然思索了良久,“算命的说我命好。” 颜在噎了下,所以这人生,全靠一句吉祥话支撑到现在,细想起来不可谓不悲哀啊。 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再过十来天就是月望日了,清明过后的头一次满月叫做送晦,从前朝起就有庆贺的惯例。到了那天宫中有大宴,设燕乐和百戏,乐工们承办的差事很多,每天有数不完的排演,要从晨间一直排到下半晌。 因为演习多,银台院的搊弹家也一并移到这里来。有时能看到苏意,可她存心回避,见了苏月,脑袋说转便转过去了。 苏月很失望,也不去过多关注她,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横穿了整个乐场到她面前,期期艾艾地说:“阿姐,你当真生我的气了吗?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我在银台院孤寂得很,心里想你又不敢来找你……阿姐,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往后再也不敢了,求阿姐原谅我吧。我在上都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你疏远了我,那我将来要是遇见事儿,就真的没人可依靠了。” 苏月不由蹙眉,“敢情你是怕遇上难处,才想起有我这个阿姐?” 苏意红着脸支吾,“阿姐如今对我有成见了,我说什么都是错,所以才不敢来见你,怕你骂我。” 至于为什么今天不怕骂了呢,终究还是事出有因。 身在内敬坊,只要不是实在上不得台面的乐工,都有被分派到王公大臣们的府邸奏乐的机会,苏意前两日就去了茂侯府上。那茂侯今年四十来岁,仗着父辈对权家有恩,受封了侯爵,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得了势的色鬼,看见成裙的搊弹家就移不开眼睛。苏意的容貌,在银台院也算是出挑的,因此茂侯一眼就相中了她,在大宴将要散场的时候一把搂住了她,努着臭烘烘的嘴,贴在她腮边问,小娘子想不想飞黄腾达。 苏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领队的典乐不敢得罪茂侯,装作没看见,她实在挣不脱,现成的阿姐又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侯爷……侯爷……卑下蒲柳之姿,不敢入贵人的眼。”她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有位堂姐,那才是天人之姿,当初陛下向她求婚都被拒之门外……凭侯爷的身份,只有她配侍奉侯爷。” 茂侯一听,两眼放光,连陛下的婚都曾拒过,那是何等的美貌,非得见识一下不可了。 “如今人在哪里?”茂侯问,“和陛下还有往来吗?” 苏意说没有,“人在宜春院,正因为得罪了陛下,才充作乐工的。她家在姑苏城是有名的富户,家境殷实,琴技好,人又生得貌美……和卑下天壤之别,侯爷见过就知道了。” 这下茂侯果然对她不感兴趣了,开始抓耳挠腮地惦记起了苏月。苏意虽然借此脱身,万分庆幸,但过后一思量,又觉得十分愧对苏月,才有了今天的壮胆搭话。 苏月呢,对这个堂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长在三房,三房阖家都是那样的脾性,没有事到临头,等闲见不着人影。然而哪天他们要是靦着脸凑上来,就说明有事要发生了,她看着苏意那张脸,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不好的预感,又追问了一遍,“你遇见什么事了?最好现在说出来,不要隐瞒。” 苏意这回口风紧得很,她知道一旦说了实话,苏月必定饶不了她。万一茂侯见不到苏月转头又惦记自己,那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就白挨了。 倒不如隐瞒到底,万一生米煮成熟饭,苏月回不来了,两下里就不用再见面了。等时候长了,苏月的气消了,再慢慢论一论姐妹情谊,说不定还能凭借她在外疏通,把自己救出梨园。 这番算盘打下来,心念愈发坚定了,她一副怪委屈的模样,嗫嚅道:“我在银台院能遇见什么事,银台院都是不起眼的搊弹家,又不像前头人,个个光彩夺目,时刻被人惦记。” 这时太乐令踱着方步来巡园,途径苏月面前时顿住了步子,“茂侯府上设宴,点名要你们院里的人。你预备预备,赶明晚的场子,千万不要贻误了。” 苏意一听,顿时心头直蹦跶,再也不敢多逗留了,匆匆忙忙赶回搊弹家那边去了。 苏月哪里知道里头的内情,因为之前去公主夫人们的府邸,一切都算顺利,便也没有往别处想。第二天如常准备,到了将要入夜前,侯府上派了马车来接人,连同太乐丞,一行六人赶往新昌苑。进入宅邸之后也没有什么异样,侯府上设了个小宴,宴请十来位官员,点了除夕那晚的《白纻曲》,说要忆一忆江南。 早就已经精熟的曲子,弹奏起来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大概因为席上没有女客的缘故,男客的目光每每盘桓,恍惚要穿透皮肤一样。 苏月压下心头的不适,把经历专注在弦上。那位茂侯的嗓门很大,热络地劝酒,张扬地笑谈,雅乐没有让这场宴饮变得更高雅,反倒愈发显得乱哄哄了。 对于乐工们来说,为这类人奏曲是一种折磨,总算等到曲目全部奏完,大家起身行礼退场时,茂侯忽然发了话,“乐师们奏了半天,辛苦了,请赏脸入席,陪将军们喝两杯吧。” 大家站定了脚面面相觑,这种事老乐工见过不少,但新朝建立后入园的新乐工,从没有入席陪男客的先例。 太乐丞见状忙斡旋,“都是些年轻的女郎,不知分寸,不善饮酒,唯恐扫了贵客的雅兴,还望见谅。” 茂侯并不买太乐丞的账,借着醉意拂袖,“少给老子装样。你们这些梨园的小官儿,不就是给人做牵头的吗,这会儿装起正经来了。” 同桌的一位官员劝解,“既然不便,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结果茂侯直说“你别管”,走到苏月面前上下打量,笑道:“果真闻名不如见面。你那阿妹说,你比她美上千倍万辈,本侯还不信。如今见到了真佛,果真有目中无人的本钱,很合本侯的心意。” 嘴里说着,伸手就上来抱人,调笑道:“好好的人才,埋没在梨园可惜了。” 苏月被他强抱,又惊又急,同来的乐工们也乱作了一团。 太乐丞吓得舌根都麻了,连忙上来救人,“使不得……侯爷使不得……” 可他的力量在茂侯面前微不足道,不过被一推,就推了老大的趔趄。 苏月脱身不得,慌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可能因为她的惊恐呼喊,引发了旁观者的恻隐之心,一个年轻人上前两步,把她从茂侯的禁锢下解救了出来,偏身把她护在身后,拱手对茂侯道:“请侯爷自矜身份,别因一时纵情,引来御史弹劾。” 不知是因为言辞有震慑力,还是因为虎口夺人用力过大,茂侯吃了一惊,当即怔住了。太乐丞这时蹒跚着上前,凑在茂侯耳边说了一番话,说得茂侯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太乐丞点头不迭,“请侯爷高抬贵手,让卑职带乐工们回去复命吧。” 苏月惊魂未定,到这时才抬眼看身前的人。这是个英伟的男子,瞧身量应当是武将,没有过于精致的五官,但眉眼间透出清正之气,挡在你面前,能够遮蔽狂风暴雨。 很稀奇,长到这么大,除了阿爹,鲜少有第二个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因为离得近,隐约能闻见他身上柏木的气息,不甚香,但能安定人的情绪。 而茂侯呢,之前的气焰也萎顿了,只是狠狠看了苏月两眼,不甘不愿地让出了一条路。 颜在忙拽着她的肘弯离开,走了一程回头望,茂侯心里的怨恨无处发泄,居然和那位将军大吵起来,拔了剑就要当场比试。 “赶紧走、赶紧走。”颜在心惊肉跳道。 一行人慌忙出了门,七手八脚爬上车,苏月却有些担心,“人家替我出头,我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太乐丞在车外接话,“不碍的,他是宣威将军裴忌,就算十个茂侯也打不过他,放心吧。”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保全自己,太乐丞也顾不上和侯府结算银钱了,匆匆催促赶车的,逃也似的返回了圆璧城。 回头想想,着实是好险啊,那个茂侯直接托人寻了太乐令,点名要辜娘子到府里奏乐,其实早就打了觊觎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个丞,既不能违抗上司的令,也不能随意泄露陛下暗中保人的真相,最后自己成了汤饼里的馅料,差一点就被炖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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