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呢,安静下来便困意如潮,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打呵欠,只好强忍着,忍出了两眼泪花。 皇帝看见她发红的眼圈,很有些意外,“你哭了?哭什么,朕又没有大碍,明日就好了。” 苏月的瞌睡一下醒了大半,“卑下没哭,您看错了。” 尽管她否认,皇帝还是我行我素地感动着,这是她第一次和父亲的认知发生了分歧,都是为了他啊! 为了嘉奖她的忠心,皇帝随口将一个好消息告诉了她,“你托朕的事,朕今日已经吩咐下去了。乐府里缺个乐监,正好可以提拔青崖。” 这下苏月睡意全无了,急忙追问:“做了官,就不是奴籍了吧?小部里的孩子,大多是前朝犯官的后人,青崖就是因全族获罪充入梨园的,又因为长得好,人人都欺负他。” 皇帝说自然,“哪有奴籍做官的道理,既然赏了他官职,他以后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苏月抚掌不迭,但又不清楚乐府的官职等级,便挨过来问他:“乐监是几品官?大不大?” “不大,未入流。”皇帝为了端架子,不耐烦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官做得太大,不能服众。乐监大约就像梨园的园内宰,虽然没品级,但足以自保。将来他要想往上爬,得靠他自己的本事,朕只送一次官,送多了,那官场便乱了章程了。” 苏月说够了够了,赶紧讨好地为他打扇子,由衷道:“我等大梁子民得遇陛下这样的圣主明君,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昨日卑下说什么来着,陛下有求必应,比老天爷灵验,您看卑下没说错吧!” 皇帝嗤笑,这一笑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眉心立刻拧起了结,艰难地抬手捂了捂,“少废话,赶紧还愿吧。” 所以说风度这东西,皇帝陛下永远都是匮乏的。苏月疑惑道:“卑下在这里伺候了您半日,相抵不过吗?” 皇帝说:“这么算有什么意思,你在宫中不也有俸禄吗,朕又不白让你伺候。” 如此一来就词穷了,她犹豫着说:“以庙里还愿举例,通常是送些香烛贡品,烧化些纸钱就行了……陛下可以裁夺着提要求,不能要得太多,若是过头了,就扣除一枚铜钱。” 简直相看两相厌,皇帝道:“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苏月笑了笑,“陛下,咱们彼此彼此啊。” 皇帝没有理她,压着薄衾坐起身,“朕要穿衣裳,你替朕取来。” 苏月忙撩了纱帐蹦下床榻,到折屏后取来寝衣送到他面前。 然后呢?皇帝无言地望着她。 苏月意会了,展开衣裳替他披上,皇帝沉默着把手臂穿进衣袖,垂眼看她上前替他搭好交领,忽而问她:“辜娘子,你与朕如今相处成这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月手上微顿了下,“卑下想说,有点尴尬。不过风水轮流转,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卑下微贱,侍奉您也是应当的。其实前朝末年,幽帝在江南广征良家子,卑下已经被带入了县衙,要不是武都侯在江都起兵,奉使慌了手脚顾不上,我早就充入掖庭了。幽帝那样的人,哪能像陛下如此以礼相待,我不从命,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么一想,我还是得感激陛下。” 皇帝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朕又帮了你一回,给钱吧。” 苏月咂了咂嘴,“怎么又要给钱,您帮的不是我一个,这钱不该我一个人付,我不认账。” 她要耍赖,钱也不能硬掏,只好作罢。 皇帝掖了掖领口,正色更正她,“往后不要总说自己微贱,就算是商户出身,你也从不低人一等。” 这话竟说得苏月有几分感动,这位陛下不存心找茬的时候,还是可以结交的。 不过眼下夜很深了,看样子他也大安了,苏月便道:“陛下好生歇息,卑下先回去,向太后报平安吧。” 然而这人再一次不上道,神色漠然地躺回了枕上,“朕体内的暑气还没退散,你报的哪门子平安。”边说边捡起团扇,默默递给了她。 苏月没计奈何,只好举扇慢摇,一面看窗外的夜色,喃喃说:“今晚月亮多明亮,让我想起在家的时候,这么热的天,阿爹在后面的楼顶上铺一层草席,大家或躺或坐,都在草席上乘凉。我爱躺着,可那屋顶晒了一天有些热,躺上去还灼我的脊梁……” 皇帝知道她又想家了,自己安排辜家举家迁入上都,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她在那儿忆苦思甜,他便咬紧牙关不说话。 苏月一个人自言自语,见他不开腔,纳罕地转头看他,“陛下睡着了?” 皇帝闭着眼道:“哪里睡得着,朕还在惦记你拿什么还愿呢。” 怎么又提这个,原本好好的,一提这个就不怎么开心了。 苏月想了想道:“这样吧,卑下给您打一夜扇子,这算很有诚意了吧!” 皇帝却并不满足,试着同她打商量,“要不 你先躺下,躺下我们再详谈?”
第37章 苏月手里的扇子已经忘了扇动, 怔怔道:“陛下,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再这样, 卑下就要喊人了。” 这是作为女郎最后的底线, 并不因为人家身份高贵, 就任人摆布。 皇帝不太理解她的执拗,“你在朕帐中坐了半晌, 坐着和躺下,有很大分别吗?” 苏月说自然, “坐着是侍疾, 躺下就成侍寝了,能是一样的吗?” 说起侍寝这个词儿,不免让皇帝心猿意马,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攀交过女郎的汉子, 对此还是有些向往的。 然而他也懂得廉耻, 更不会借着身份的便利欺压她,因此她的话, 还是引发出了他一点微弱的不满。 “朕的后宫确实空虚,但朕也不是任谁都能将就的。准你躺下,是体谅你, 让你体验一下龙榻的感觉。先前不是你在暗示朕, 说什么躺下不躺下吗, 难道朕会错意了?” 苏月觉得很冤枉,“我何时说过想躺下?” 皇帝道:“夏夜乘凉,你在席垫上躺倒, 热浪灼你的脊梁,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话……她好像确实说过, 但与暗示没有任何关系。反正面对他时,她再也不会怀疑自己表达有误了,鲁国夫人府上领教过他歪曲事实的手段,现在他想故技重施,她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龙榻硬邦邦的,我坐了半日,深有体会,躺下会硌得我骨头疼,就谢过陛下美意了。”她笑了笑,答得还是很委婉。 皇帝心道女郎家高床软枕睡惯了,嫌弃他的床榻……拿手拍了拍,明明很好,哪里硬了! “你的睡榻很软?盛夏也铺软垫吗?” 苏月说:“女郎的床自然又香又软,早前没有战乱的时候,阿娘用丝绒弹成薄薄的垫褥,垫在凉席下面,每晚睡前女使都会熏上一遍香。后来天下大乱,就讲究不起来了,前年冬日太冷,我们在地窖里躲避匪祸,都拿出来裹在身上。丝绒受了潮,变得又冷又沉,后来再晒干,也没有先前柔软了。” 这是江南富户的日常生活,有女儿的人家尽可能娇养,不是他一个儿郎有福气体会的。但这种描述,让他生出一点渴望,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感受一下她的快乐。 只是这个想法好猖狂,不敢细想,细想便想入非非,怕会做在脸上。 至于还愿,若说要睡她的床,恐怕她会冒出弑君的冲动,还是不提为好。他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再刻意难为她了,上道地说:“后日你再给朕做一回鱼羊鲜吧,中晌要吃,直送进乾阳殿里来,成吗?” 这个要求实在很容易满足,苏月说成啊,“卑下别的不行,这个最拿手,您想吃几回都可以。” 皇帝轻轻牵了下唇角,“这菜色,很有姑苏的味道,朕一旦觉得乏累了,就想念小时候的安逸。” 苏月纳罕地问:“您不是很早就从军了吗,在姑苏的年月应当不长吧!” 皇帝瞥了她一眼,“朕又不是生下来就从军,在姑苏长到十三岁,才跟着高祖皇帝投身军营。” 所谓的高祖皇帝,指的是他父亲,权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当初曾是上一任武都侯的副将,一场大战中为救上宪,丢了性命。然而即便著有功勋,也未必能得善待,他跟着下任武都侯南征北战时,渐渐发现大权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不用靠着那一丝微弱的人情立足。所以后来有了权家军,有了大梁,有了开国皇帝。 只是以前的辛酸,早就不想对人诉说了,偶尔提及前事也是轻轻揭过,不可深究。 皇帝思绪万千的时候,苏月又有了新的揣测,“十三岁前都在姑苏,那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皇帝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又发作了,“想必没有,若是见过,你肯定记得朕。” 苏月忍不住想撇唇,难道他就那么特别,值得她过目难忘? “江南出美人,也出才俊。”她耿直地说,手里的扇子早就撂在了一旁,“像我们升平街那一片,有两家的儿郎格外鲜焕,我阿娘还是其中一个的干娘。” 她这是什么意思?暗中嘲讽他不如那两个小子?正经男子,谁会用上鲜焕这个词,可见定是脂粉气十足,长得像个娘娘腔。 他不由支着脑袋撑起了身子,凉笑道:“原来娘子还有义兄,在家时来往很多吗?离家的时候可曾专程道别?” 苏月道:“有干亲,来往自然多,战乱中两家互相扶持,扛过了艰难的年月。不过我被征集入梨园,当晚就要离家,走得很匆忙,来不及与亲友道别。” 皇帝“哦”了声,心道还好,若是留了充足的时间,没准还要依依惜别一番。 略顿了片刻,他又不经意地打探,“你那义兄叫什么名字?万一日后入了仕途,朕也好关照。” 苏月不疑有他,直言道:“他家姓王,王维舟,确实打算考科举来着。我自小就听大人说他读书好,要不是后来打仗,他大约已经中了生员了。” 皇帝缓缓点头,“维州……御前有个内侍,叫淮州。” 苏月怀疑他在影射人家,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笑了笑,尴尬地摇起了扇子,“……真巧。” 苏月见他有力气胡诹,料想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便再次提出,“卑下可以回去了吗?” 皇帝道:“朕内热未散,万一后半夜又发作起来,太后责问,朕怕你不好交代。” 还是走不脱,苏月很想叹气,最后还是勉强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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