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个身影站在她身后,夕阳一照,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说:“你别着急,只要人还在上都,就一定能找到。若是挖地三尺还是没有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离开上都了,二是……” 他本来是想客观与她阐述事实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迎来她楚楚的目光,他只好识趣地转变了话风,“……二是人被藏起来了,说不定正好吃好喝地受招待呢。” 这样苍白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苏月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非常不讨喜,但若是越久没找到人,那么这个可能性实则越大。 她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肘弯里,带着哭腔说:“都怪我,要是那天我陪她一起去就好了。多个人在身边,出了事也好有商量。” 皇帝觉得她不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又不会未卜先知,她也不是孩子,人人有事要忙,谁也不能寸步不离陪着谁。” 话虽如此,苏月还是很难过,“她自小父亲就过世了,是她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的。原本被征入梨园,已经很让她母亲不舍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叹了口气,“朕吩咐下去,让京师周围的驻军抽调出一部分人手,把上都之外方圆五十里也一并搜查了,这样行不行?” 她终于抬起头来,捺了下唇角说:“多谢你,不因她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便放任不管。”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你应当感激你自己,在朕面前这么有脸面,又是缇骑又是驻军的,为你寻找朋友。” 大帽子扣上来,就得警觉了。苏月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十枚铜钱集满,可能就是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老老实实回归掖庭的时候了。于是戒备地问他:“不要钱吧?我可是空着手来的。” 结果换来人家一声嗤笑,“事有轻重缓急,朕也不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人。” 有他亲自下令扩大搜寻的范围,希望便又增加了好几成。也许再等一等,马上就会有消息了。 苏月垂头丧气回去了,又等了两日,还是毫无进展。颜在已经失踪四天五夜了,时候拖延得越长,希望越渺茫。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害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害怕颜在遇到了不测。 姑苏的同乡们坐在一起,大家都很迷惘,各种可能都猜了一遍,最后楚容蹦出个念头来,“那个曾经看上颜在的左翊卫将军,可曾好好盘查过?” 正满心愁绪的众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云罗说对,“怎么把那人给忘了!那个左翊卫将军不是前朝归降的旧臣吗,前朝的权贵有多丧心病狂,我们是知道的。既然看上了颜在,必定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高门大户守卫森严,只要他们想藏人,外面就算找翻了天也别想找到,何不让人去他府上搜查,说不定就是他把颜在扣下了。” 但梅引却不大认同,“一个左翊卫将军,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如今的梨园和以前不同了,朝廷有明文规定,狎亵乐工者轻则下狱,重则杀头。为了满足私欲,连命和前途都不要了?” 可是哪还有别的办法,该动用的人动用了,该想的辙也都想遍了,只差把上都掀翻了。 苏月沉吟片刻道:“揣测虽没什么依据,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万一颜在当真落进了他手里,去得晚了,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所以想到便去试一试,苏月去龙光门上找了副尉,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事关重大,我知道不能胡乱搜查官员宅邸,但我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请副尉替我想想办法。”她说着,下了决心,“事后左翊卫将军必定弹劾我,我也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请副尉放心前往。” 有她这句话,副尉的胆子如牛一样大,梆梆拍了拍胸前的护心甲,“交给卑职,卑职这就去点兵。其实大娘子不用担心,量那个毛脸贼不敢声张。大娘子手上若有把柄,只管弹压他,听说这阵子朝廷正暗查那些渎职的旧朝武将,他未必没听见风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在这个当口出头冒尖的,除非他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这番分析,其实在苏月听来并不一定靠谱,但她急于找到颜在,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所以就如副尉说的,即刻点兵,很快就赶到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事先也查探过,他在上都没有别业,要藏人定然只在此处。苏月便坐在外面的马车里静待消息,一群如狼似虎的缇骑冲进去,把将军府的女眷吓得吱哇乱叫,吵成一团。 有人在大喊:“了不得,抄家了!主君……主君……” 缇骑是不论死活的,领了命只管向着目标进发。将军府虽然也有护院,但缇骑是皇帝亲军,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查找了府中每一间屋子,连路过的狗都不免挨一脚。 左翊卫将军无法呵止他们的恶行,铁青着脸出来见苏月。苏月是第一次与他会面,难怪副尉说他是毛脸贼,他的下半张脸,几乎被青色的胡髭覆盖了。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带人来搜查我的府邸!老子横扫襄阳,迎接陛下大军的时候,你还在姑苏染指甲呢。如今靠着陛下宠爱,犯到老子头上来,真当老子好欺负吗?” 苏月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冷声道:“将军,你是谁的老子?梨园中有乐工无故失踪,原本就在满城搜寻。将军和那个失踪的乐工曾有渊源,我若上报大都府,一样是要传将军问话的。我顾及将军颜面暗中查办,你却不领情,要是早知将军如此不识好歹,我就不费这番苦心了。” 左翊卫将军被她说得发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你不必唬我,这上都的官宦门户,哪一家设宴没有传过梨园乐工?这叫什么有渊源!仅凭这个就带人来我家搜查,请问别家也是如此吗?” 苏月道:“别家并不如此,我只搜将军府。” 左翊卫将军顿时暴跳如雷,“姓辜的,你可别欺人太甚。人家怕你,巴结你,老子却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苏月并不怵他,犀利的眼风如刀,恨不能将他凌迟了,“走失的乐工姓朱,姑苏人。四个月前将军曾下帖邀她一人来府上弹奏,太乐署乐工青崖怕她只身前往多有不便,自己顶替她赴约,夜半子时才回梨园。官员府邸传召乐工是寻常,但发生了什么,也是有迹可循的,还不够资格劳烦将军吗?我若是你,反倒应该大开方便之门,迎接缇骑随意搜查。若搜出人,认罪伏法,若搜不出人,正好自证清白。而不是像你这样口出狂言,张口闭口要做我的老子。” 这下左翊卫将军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对青崖所做的一切,翻起旧账来也不简单。事情闹得太大,对自己定无半点好处。 于是便立在一旁,冷着脸任凭缇骑前院后院翻找了一遍,可惜缇骑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空着两手出来了。 副尉向苏月复命,“回大娘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 苏月再次失望了,颜在就像一滴水,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她再也想不到该去哪里找她,接下来好像除了大海捞针,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左翊卫将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可要搜仔细了,别有遗漏之处。” 苏月转过视线一扫他,“若有遗漏,下次再来。”然后在他愤恨的注视下重又登上了马车。 回去的途中才想起来,自己忙了这几日,倒忘了去问问青崖那头有没有什么消息,便让赶车的把她送到了乐府。 再见青崖,他大病初愈,气息还有些弱,一见到她就连咳带喘地追问消息。 苏月告诉他一无所获,他像被抽掉了魂魄似的,垂着袖子喃喃自语,“能去哪里……能去哪里呢……她与人无仇无怨,应当不会有人存心和她过不去的。都怪我,生什么病!若不是为了来看我,她也不会丢了。” 苏月叹了口气,“你不要因此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青崖眼中隐隐有泪光,惨然对她说:“阿姐,我心悦她,你是知道的。” 苏月微怔了下,沉默着点点头。 “会不会……回姑苏了?”青崖犹豫地说,“找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她,也许她已经离开上都了。” 苏月却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颜在不是冒失的人,乐工出逃,会罪及全家的。她家里还有母亲和阿兄,为了家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青崖背靠着抱柱,低下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找不回来了么……” 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让他稍安勿躁,说再想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心里堵得很,也不想乘车了,打算自己一个人走上一程。 从乐府到梨园,中间隔着一个北市,她顺着街道慢慢前行,试图从颜在经过的路径,找出她失踪的原因。 四下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仍旧一副爽朗的模样,正笑着和人说话,是许久不见的春潮。恰巧转身,恰巧也看见她,“咦”了声笑道:“这是谁?不是我们的梨园使大人吗!” 久别的老熟人再聚首,快乐可以短暂冲淡心头的阴霾。春潮热络地请她去自己的店铺里坐坐,一进门就忙着招呼伙计,泡上好的香茶来。 两个人在窗前的茶案前坐定,苏月打量了一圈,店里摆着各色染料和布匹,还有没有织成的纻麻,看来她果真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得很稳当。 春潮大手一挥,“你看,我想开的铺子开起来了,后面染房所用的人手,好几个都是早前从梨园病退的。”一面又笑着打趣,“不过咱们姐妹中,还数你顶有出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错眼,梨园这盘棋都被你下活了。” 说罢又来打听,问园里的故人好不好,颜在好不好。提起颜在,苏月就揪心,把前后经过都同她说了一遍,撑住脸道:“只差一寸寸翻找了,不知她到底在哪里,现在安不安全。” 春潮听她细说,半晌都没有开口,听到最后方迟迟看了她一眼,“到处都找过了,该怀疑的人也盘查了,但是还有一人,你有没有想过仔细摸排他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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