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摇摇头,“前朝那些官员,借着这件事向朝廷施压呢,想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这阵子怪忙的,正好趁机好好睡两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含嘉城选拔乐工,及冬至祭天事宜,我恐怕赶不上了,就请你们费费心,替我担待了吧。” 她简直像交代后事,弄得大家一片惨淡。女郎能当上梨园使,是超出世俗范围的壮举,朝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不知多看不过眼。终于这回被他们弹压下来了,乐工们好不容易挺起的脊梁,无形中又被打弯了。太常寺一旦接手,不消多久梨园又会故态复萌,先前的豪情壮志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吧,苏月被禁了足,梨园中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浓雾,昂扬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大家看上去都恹恹地。 掖庭中也一样,因苏月受了惩处,第二日的过礼事宜只得延后,气得太后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就被那几个臭秋八给耽误了。前朝那些降将高官厚禄受用着,真当自己是有功之臣,忘了当初明明是无路可走转投门下的,朝廷宽恤给与优待,他们倒成了太上皇了!” 皇帝安抚太后,“这笔账记下,日后慢慢清算,眼下不能过礼,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定日子还是重中之重,太后急急把司天监的人叫来重排,说一月之后上上大吉,比今日更吉。唯一不好的是要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 太后便差珍珠傅姆亲去辜家致了歉,辜家也正因女郎的遭遇烦心,还谈什么过不过礼。往后顺延一个月也好,总归把眼前的麻烦事解决了,才好安安心心地定亲。 朝堂上的皇帝倒是沉得住气的,照旧如常处置公务。这日正商议杂税的减免,忽然听见几重宫门外,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满朝文武顿时意外,都知道是有人在击登闻鼓。端门之外的登闻鼓,是吏民向皇帝伸冤最直接的途径,可以扣击,但越诉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面大鼓设在鼓台上,一向是形同虚设,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人擂响了。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陈条,放眼望向御道。 乾阳门上不久便出现了奏事官的身影,压着帽子,跑得脚下生烟,急急往大殿上来了。
第62章 奏事官入殿后行礼禀报, “端门之外,乐府监叩阍上书,为梨园使讼辩。” 朝堂上的百官都向上望去, 人人知道陛下与梨园使的关系, 这回来了个为梨园使申辩的人, 陛下恐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吧! 然而入殿叩阍,是如此简单就能面见君王的吗?民间越级的控诉尚且要遭杖刑, 更别提未入流的小吏面圣申冤了。众人都想看一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便直直望着上首, 等待陛下的裁断。 皇帝轻蹙了下眉, “面圣之前先受杖责,依照律法行事,把人带到武安殿前行刑。” 但奏事官又带了击鼓人的陈情来, “乐府监有所求, 入殿之前受刑, 唯恐破坏证据,待面圣之后, 甘愿领罚。” 皇帝自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青崖的遭遇,他早就从苏月口中得知一二了, 因此便应了声准, 命奏事官把人带上大殿。 少年郎美貌耀眼, 走到哪里都如一道光。他穿着乐府特有的锦绣公服,头上的幞头是墨青的绸缎做成,愈发衬出了雪白的面孔, 精致的眉眼。 走上前,他拱手行礼, “卑下嬴青崖,叩谒皇帝陛下。” 朝堂上的官员们斜了斜眼,眼里带着不遮不掩的轻蔑。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成见,讥嘲以色侍人的玩物,都长着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王侯将相们私下亵玩时,可以饶有兴致,但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仿佛和他站得近一点,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低贱。 青崖呢,并不在意那些官员的反应,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他知道小吏击登闻鼓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皇帝也是第一次留意这少年郎,很佩服他的义气和胆量。但朝堂上晤对的时间有限,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最简短的话,澄清最多的事实。便出言问他:“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如实道来。” 青崖说:“卑下为梨园使辜大人鸣冤,辜大人夜查将军府,并非无的放矢,辜大人高义,为保全卑下隐瞒前情,但卑下不能对辜大人所受冤屈视若无睹。左翊卫将军彭雍曾垂涎乐师朱娘子,要求朱娘子夜间独自赴宴。朱娘子年少,不敢前往,卑下与朱娘子交好,便自作主张顶替了她。朝中的大人们以为朱娘子未曾赴约,彭将军轻轻揭过宽宏大量,其实都错了。彭将军没有追究,不过是因卑下舍身,与彭将军做了交易。” 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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