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 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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