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听得认真,薛琦郁气也散了不少,这时又语声微凝道:“自永昌一朝后,女儿家沾染朝堂公差便易惹非议,父亲倒不是不愿你悬壶济世,实在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需得处处谨小慎微,你弟弟明岁入科场,凭他的才学,是必定高中的,届时咱们还要更引人瞩目些,所谓登高跌重,你务必牢记行事谨慎四字” 顿了顿,他又道:“今夜叫你来,除了叮嘱这些,还要你做做准备,明日午时随我入东宫拜见你姑姑,她这两日身子安泰了,这些年也时常惦念你。” 姜离心腔一跳,敛眸道:“是,女儿明白。” 见姜离礼数周全,姿仪绝俗,薛琦看来看去,也挑不出别的错,末了只得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太晚了,回去歇着吧。” 姜离应是,又行一礼转身出了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听薛沁嘟囔道:“这就是父亲说的教训,女儿也想给姑姑请安,父亲何故只带长姐……” 姜离无动于衷,待走远了,怀夕低声道:“终于等到见太子妃了,不是薛大人说起,奴婢都要忘记咱们大周也是出过女帝的,女学正是那时兴起的……” 近八十年前,大周传至永隆一朝,永隆帝李尧帝后感情甚笃,奈何膝下子女缘薄,待临终时将皇位传给了当时二十岁的镇国平阳长公主李妗。李妗继位后改元永昌,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创永昌盛世,彼时民风开化,大兴女学,公主甚至能与皇子一般上朝问政,眼看着即将开女子恩科,永昌帝却一病不起,皇位终被次子李琇所夺。 李琇在位时年号德兴,民风退至永隆年间,女子虽可入私学,女子恩科却绝无可能,到了如今景德帝李裕登基,其在位三十九年,可称雄才大略,但在其治下,女学渐少,后来只有贵族女子为求美名才入私学受教。 怀夕这时又问:“今夜虞姑娘说裴大人亏欠的那位,可是魏氏公子?” 姜离眉眼晦暗道:“是。” 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怀夕抿紧唇角不敢再问,待回了盈月楼,怀夕独自侍候姜离沐浴更衣,待躺在榻上之时,已近四更天。 姜离实在累极,几乎沾枕便入了梦。 梦里依旧是纷扬的大雪,她隐在人群里,目眦欲裂地望着朱雀门前阔达的刑台,在那刑台之上,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绑压跪着。 魏阶与虞清苓伤痕累累,辨不出人样,魏旸拖着残废的双腿,懵懂地抬起了头,他神智已坏,不晓得待会儿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时,却竟敏锐地看到了姜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着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来”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姜离心如刀绞,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梦境吞噬,她奋力向魏旸靠近,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变换,她竟正在逼仄狭窄的漆黑楼梯上疾走。 身前是看不清的黑色背影,身后是辩不明的低沉脚步,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追还是在逃,却只觉恐惧没顶,如芒在背。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楼梯转过一道又一道,人也似陷入茫茫迷雾,直到热浪袭来,妖异的火舌闪着焰光,似灵蛇一般攀延而至,朱栏彩槛被火光吞噬,巍峨的楼阙在浓烟中摇摇欲坠,她断然驻足寻求逃生之路,但诡异脚步倏地欺近,一股子大力自后袭来,她一个趔趄朝无边无际的火海扑了下去。 雪夜中的盈月楼寂然无声,姜离在烈火焚身的梦魇中痛苦地呜咽起来……
第024章 求子 姜离着玉色绣辛夷折枝纹堆花袄裙, 披月白碧竹云纹斗篷,沉静端庄地坐在马车里,薛琦坐在她对面,怎么看怎么满意, “泠儿虽在江湖长大, 可这通身气韵, 却与在长安城长大的世家姑娘们别无二致,你师父将你教养的极好,可惜她归隐养病, 否则真该接她来长安享福。” 姜离牵唇,“师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也不习惯长安繁华,父亲不必牵挂。” 薛琦本也没有几分真意, 闻言笑笑不再提,掀开窗帷朝外看,见朱雀门遥遥在望, 他便道:“你姑姑这些年在东宫不易, 待会儿见了她, 可得谨守规矩。” 姜离似疑惑, “姑姑是太子妃, 是未来的中宫之主, 怎会不易?” 江湖中人哪懂天家利弊,薛琦不以为奇, 解释道:“这一切都要从子嗣说起,你姑姑十六年前嫁与太子殿下, 当年便有了身孕,可一年之后孩子出生却是个女儿, 虽一早得封安乐郡主,可女儿家在天家有何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太子妃有过一次身孕,可怀胎三月时孩子未保住还伤了身子,这些年再未有过子嗣。” 姜离面露遗憾,又道:“但姑姑太子妃之位并未受影响,只要太子殿下与姑姑恩爱,难道还有人敢指摘姑姑的不是?” 薛琦苦笑:“傻孩子,皇家哪有不变的恩爱?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你姑姑一个,如今除了一位并无子嗣的良媛受宠以外,有位侧妃宁瑶是你姑姑最大的对手。” “这位宁侧妃是兵部尚书宁胥远之女,她比你姑姑晚两年入东宫,却一举得男生下了皇长孙李翊,这位皇长孙天赋绝佳,三岁习文,五岁做赋,当年极得陛下宠爱,刚满五岁就被立为皇太孙,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龙马精神,太子彼时也立了十多年,皇太孙受宠,太子地位更是稳固……” 说至此,薛琦意味不明地叹道,“不过好景不长,后来一场大变,皇太孙过世了,若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宁侧妃在皇太孙故去之前还诞下了一子李瑾,这次子虽远不及皇太孙的天资,但这几年陛下为了弥补皇太孙的遗憾对他宠爱颇多,一早便封宣城郡王,还时常令他伴驾御前,亲自教他骑射弓马,与当年的皇太孙相比也不遑多让,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因为先后两个儿子,宁家得了陛下看重,宁侧妃也极得太子爱重,你姑姑这些年担着贤德之名稳坐太子妃位,可将来如何却说不好了。” 薛琦说着再笑不出来,“你今日入东宫除了知晓你姑姑的处境外,若遇到了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也需谨慎守礼,并且,与皇太孙有关的一切皆是禁忌,不可说不可问,便是听到了别人议论,也万万不敢接言。” 姜离面生疑惑,“皆是禁忌?是因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丧子之痛?” 见她目光澄澈并无杂念,薛琦索性道:“不止如此,还因为当年皇太孙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 姜离佯做惊色,薛琦继续道:“六年前,也就是景德三十三年,长安城生过一场延续了半年的瘟疫,彼时长安死伤数千人,皇宫内外严防死守,身处东宫的皇太孙却不知怎么染了病,为给他治病,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御医皆常驻东宫,可用药两月眼看有了起色,皇太孙却于那年的除夕夜暴病而亡,陛下和太子震怒,一时间在此事中得利之人都成了怀疑对象。” 姜离凝声道:“首当其冲便是姑姑?” 薛琦点头,“你姑姑,还有与太子殿下不睦的肃王殿下,甚至是东宫内因伺候不周而被责罚过的宫女太监,都多少引得怀疑,但幸好彻查之下,查出是当时身为太医令的广安伯魏阶用错了医治之法,致使太孙殿下暴亡。” 姜离迷惑道:“用错了医治之法?” 薛琦点头,“你是医家,当知道即便病症相似,但不同病患治法也不同,而这位广安伯有一门独门针法名唤‘伏羲九针’,这套针法更是千变万化,乃魏氏绝技,而其中最要紧的一套医理,便是针法除了依据病患病症而变之外,还依四时而变。” 见姜离眉眼肃穆,似听得十分认真,薛琦又道:“父亲不懂医道,但大意是说,同样的病在春天用的针法,在冬天便不可用,用的不对甚至可夺人性命,而他行针走穴刁钻奇诡,甚至与通用医道相悖,也因此这套绝技外人极难学会,当时给皇太孙用药乃是众人会诊,施针却是他一人,出事后,所有御医皆被禁足严查,本来外人也不确定他针法有何错,但幸好,当时不止他一人会伏羲九针,他有个小徒弟也会。” 姜离呼吸微凝,薛琦唏嘘道:“那小徒弟是她夫人所收,听说当年她夫人很想要个女儿,可也在月份尚小时小产了,同年遇到了那个孤女,便将其收在身边学医,后来那孤女性情极得她喜欢,二人便将其收做义女求个儿女双全,当时那孤女医术有所成,也知伏羲九针之理,事发之时,她正在看顾皇后娘娘的旧疾,被叫来查问时不知东宫出了大乱,于是问她什么她便说什么,只以为陛下在考较她的医术。” 薛琦嘲弄道:“同样的医理,那小徒弟所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施针法,其他御医一合计,发觉广安伯那夜施针似乎刻意忽略了他们此前会诊的几点结论,再一琢磨,那不就是广安伯激进贪功用了铤而走险的法子,从而害死了皇太孙?” “如此真相大白,广安伯一家被下狱治罪,你姑姑和肃王也得清白,不过,广安伯在狱中并未认罪,反说自己是被人陷害,还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脉案。宁侧妃做为太孙殿下之母,也不信从未失手的广安伯会平白害死自己的孩子,她当年严词指控广安伯定是受人指使,只是寻不到证据,随着广安伯一家被问斩便不了了之了,但这个心结却是埋下,这么多年,她和你姑姑面上和气,暗地里数次争锋相对,因此你碰见她需得格外小心。” 姜离惊疑不定问:“那广安伯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呢?” 薛琦轻啧一声,否定道:“自然不是,当年案子是父亲与三法司同审,那广安伯一直在喊冤,说的是陷害,可没交代任何人出来” 姜离又问:“那万一他所言不假呢?” 薛琦脸一板,“你这孩子,有谁闯了弥天大祸还能自己承认的?他们伯府上下四十三口人呢,满门抄斩的重刑,你说他敢松口吗?” 他眼睛眯起,凉声道:“太孙殿下的死也是陛下的心病,谁敢牵扯其中?何况当年的案子是钉死的,他那徒弟当时可不知东宫之事,她所言难道还能有假?有这份证供,再加上太医署其他御医说他性子清傲,素来喜欢剑走偏锋,以及三月来的脉案诊断等人证物证,总之广安伯的罪无可辩驳,就是他施针有误。” 薛琦说的斩钉截铁,又道:“父亲给你说这些,是要你不出差错,当年的案子已经钉死在广安伯身上,你适才所问对父亲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对旁人胡言,因为你姑姑的缘故,薛氏的立场也曾存疑,所以你尤其不能说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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