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安阳郡主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却未与她有半点蜚短流长,吉祥姐姐还说裴大人自小规矩礼法无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训之故,他小小年纪便将家训刻在骨子里,与别的孩童大不一样,也因此,有人说他天性凉薄,正合那存天理灭人欲之说……” 姜离听着她絮叨,目光一时悠长起来,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桥遥遥一见,冰雪天地间,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谁人不为其心折?便是彼时姜离自己,也觉裴晏惊才艳艳,天人之姿,与她这样被半途收养的,假模假式只会学医的“贵女”是天壤之别。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随虞清苓入裴国公府,如今日这般去给裴老夫人诊病时,却在裴国公府的后园内目睹了令她极心惊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宫积热之症,因施针处私隐,虞清苓为其诊病时,姜离独自等在老夫人卧房外。裴府的老嬷嬷见八岁的她着一身杏黄锦鲤纹襦裙,冰雪姿容,沉静乖巧,一双眼睛却不住往院子里的红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欢便去折两支,出了院子往西走还有刚开的绿腭梅,姑娘折两支带回府赏玩,免得等的无趣。” 那时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极力守世家规矩,骨子里尚有顽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见过绿色梅花?见虞清苓还有些时候,她礼数周全地应谢,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并无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气,提起裙摆往西侧门去。 出侧门过连廊,姜离很快看到了大片绿萼梅,浅绿的花簇层层叠叠,繁若堆雪,姜离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与魏阶、魏旸,虞清苓房中各养一枝。 她选那花朵半开,枝条虬结写意的折了两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时,一道又响又重的抽打声响了起来,她甚至听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姜离耳力素来不弱,目光四扫后,看向了梅林东南的一座厅阁。 起先她并无探究之意,谁知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若是惩治下人,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的,姜离心底疑窦更深,放轻了脚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错了吗?”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齿的妇人声低低响起,姜离脚下微顿,心道还真是在惩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转身便走,她是伯府义女,绝不能在外给虞清苓惹麻烦,可还未走出两步,那道抽打声更重更快,听得姜离头皮发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没求饶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头啊! 她忽然一惊,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这么一想,姜离踅身而返,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窗根下,老旧的窗棂咬合不紧,正好有处缝隙能让她看到窗内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见屋内光线晦暗,尺宽长凳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侧,半幅竹枝纹褶裙袍摆伫立着。 忽然,长鞭扬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余,姜离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脑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若非他的手还紧抓着凳沿,姜离几乎以为他已晕死过去,长凳另侧跪着个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执鞭之人长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线模糊了衣料材质,姜离一时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压低的质问又响了起来 “你非要在这时触怒天颜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的遗愿?你这世子之位来之不易,你非要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一门的尊荣吗?” 姜离瞪大了眼瞳,而妇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声问:“裴氏家训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纵。” 少年声音嘶哑的答话,妇人却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来你还记得,你让母亲太过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纪还为你担惊受怕吗?偌大的裴氏若毁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杀了母亲!还是,你想看着母亲死在你面前?!” 她越说越是激动,“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一问厉过一问,一鞭重过一鞭,少年依旧不认,窗棂之外,姜离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知道,这打人的乃是高阳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长凳上的,正是数日前在宫里见过的,声名赫赫的国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笔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断,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内地砖上,姜离看的心惊肉跳,却知此事绝不是她能管的,不仅如此,她得立刻离开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凛寒,窗根石阶凝着一层薄冰,她刚要转身,脚下“呲”的一滑,动静本不大,可这时,裴晏一动不动的脑袋抬起,赤红的眸子鹰隼般望了过来 缝隙细小,四目相对的刹那,姜离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动不敢动,不过片刻,裴晏又缓缓垂下了头,而高阳郡主更是毫无所觉。 姜离咬牙猫下身子,再无半点声响地离开了梅林。 她心乱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时,正撞上那位和蔼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扫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离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镇定道:“绿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谢嬷嬷。” 嬷嬷失笑,又请她再折几支红梅,姜离应了一声往梅树走去,心底却难安宁。 高阳郡主与裴溯少年定亲,情深意笃,当年十里红妆结为连理,乃是长安一段佳话,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来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义之名,后教养出裴晏这样的少年才子,满长安无不赞她贤良淑德,可姜离没有想到,她会对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没有看错,裴晏背脊之上尚有旧疤未愈。 裴晏才袭了世子之爵,他会为了什么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姜离只觉难以置信,下意识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认错,不知高阳郡主还要打到何时。 嬷嬷进门伺候片刻,再出来时,便见姜离捧着梅枝数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里的梅枝实在好看,阿离忍不住借花献佛,这三支给老夫人插瓶,余下四支不知能否献与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关时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粮。”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实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离生的玉雪秀质,一双桃花眼月牙般动人,被她满脸真挚望着,嬷嬷实在无法拒绝,她笑着叫来小丫头,吩咐道:“送去郡主那里,就说是广安伯府的小娘子亲手折的。” 姜离想说不必道明是她所折,可事已至此,说多错多,只得看着那小丫头离去。 小丫头走了,她帮着嬷嬷给老夫人插好梅枝,眼睛却不住地看向前院方向,没多时,果然看到那小丫头面色紧张地小跑回来,到了跟前,对嬷嬷耳语两句,嬷嬷听得面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她,抬步便往前院去…… 姜离看着红艳欲滴的寒梅,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日如何离开裴国公府的,姜离已记不清了,但从那时起,每每听见旁人赞誉裴晏少年君子时,或是议论他生而凉薄时,她都要想起那恐怖的一幕,而当时的她也未想到,那遗落的花枝当天晚上便到了裴晏手中。 “姑娘,到了” 怀夕的声音打断了姜离的回忆,她掀帘一看,便见马车已稳稳停在国公府门前,裴晏先一步下得马车,正身姿笔挺地候着她……
第027章 求救 絮雪初歇, 姜离徐步跟在裴晏身后,淡淡地打量眼前阔达的宅邸。 时隔五年,裴国公府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飞檐连绵, 亭台木石不显奢华, 却极具匠心, 无论是别致的假山园景,还是匾额对联上的诗文题字,都常令人眼前一亮, 凛冬时节,朱楼碧瓦银装玉砌,松竹榆柳白头覆雪,但一路行来少见仆从, 略显得清寂了些。 待入内苑,裴晏道:“祖母宿疾已久,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 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 可始终见效甚微, 近来更是只能卧床安养。” 顿了顿, 他又看姜离一眼, “康景明的案子已审得差不多, 公文已呈至御前,今日一早, 寿安伯也连上了三道急折,午时之后, 徐钊和庆安伯已至御前请罪。” 康景明杀人偿命难脱罪责,但徐令则和余妙芙还真不好说, 二人父亲一个是执掌巡防营五万禁军的御前红人,一个是世袭伯爵,纵然如今已多有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多半会有人为其求情。 姜离早有所料,只道:“尽人事看天意吧。” 这个“天意”多有所指,裴晏也默然下来,九思跟在二人身后道:“哪怕陛下网开一面,徐家那位少将军和余家四姑娘的名声也坏了,今日一早长安已经传遍二人丑事,如今世家们都等着看两家如何收场呢,事情闹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要结亲。” 怀夕奇怪道:“那余姑娘都怀了徐家的孩子了,难不成徐家公子不娶她吗?” 九思耸耸肩道:“若是不娶,徐家的名声更坏,若是娶了,那以后徐家的家眷们,却是没脸出来走动了,还真说不好。” 说话间裴老夫人的院子近在眼前,甫一进院门,便见墙角的三五梅树仍是灼灼盛放,门口的小丫头往里禀告了一声,门帘掀起,走出来个面容和善的老嬷嬷,裴晏开口道:“文嬷嬷,祖母可等着?” 文嬷嬷便是当年让姜离折花的裴老夫人亲信,时隔五年,她鬓角更添霜白,神容却更显慈爱,她点头道:“等着的,这位姑娘便是薛大小姐?” 裴晏应是,姜离也点头问候,文嬷嬷上下打量她片刻,又仔细瞧她眉眼,片刻笑着打起帘络,“姑娘快请” 屋内点着沉香,裴老夫人着鸦青团花纹通袖袄裙倚靠在西厢的罗汉榻上,裴晏将姜离带进去,“祖母,这位便是孙儿与您提过的薛姑娘,孙儿将她请来了。” 裴晏让开身,姜离便对上一双混浊却和气的眸子,她欠了欠身,“老夫人。” 裴老夫人和蔼地笑道:“鹤臣提了姑娘几次了,老身想着姑娘身份贵重,哪能给我老婆子瞧病,却不想姑娘真的来了,快过来坐,阿文,倒茶来。” 文嬷嬷奉茶,姜离便在老夫人榻前坐了下来,“老夫人不必忧心,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家之责,老夫人若信任我的医术,也是我之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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