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燕道:“你的那位婉儿啊……”她狐疑着在两人间看来看去,突然恍然大悟,“莫非大哥还不知道婉儿的消息?” 她对婉儿万分好奇,梁伯刚到就被她拉着问了许多,事无巨细。知道她是绍县教坊班头,人是美人,善音律,懂诗文,可谓难求的红颜知己。这样一来,梁沐心系于她念念不忘就不足为奇。 梁沐这才想起来,偏头问道:“婉儿呢?” “几年前有人帮薛姑娘脱了籍,好像去了江州。” 江州?罗巧儿也是来自江州,难怪她会那首《山水吟》,因是与薛婉儿相识。梁沐沉吟片刻,让梁伯安心住下,对严燕道:“梁伯看顾我长大,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你可不许对他无礼。” 严燕忙不迭点头乖巧应了,转瞬间又促狭笑开,挥手在梁沐眼前一扬,“没了婉儿,这又是哪位?” 两指之间捏着一封书信,上写着“梁沐亲启”的字样,隽秀峭冷,应为女儿书。是阿凝的字……梁沐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谁知严燕连忙收回藏在身后,同时向后踱步笑眯眯说道:“大哥回京不到两月,哪里撩拨的姑娘?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动作忒快……” 她一心说着话,不妨梁沐长臂一捞,已将书信夺了过去放入怀中,虎步龙行抱着墨红漆匣走了出去,徒留严燕气得跺脚。 ----
第23章 == 五月过半,接连几日的好天气,天如碧海青蓝,引人心驰神往。 木兰院内铺了一地的帐子,白芷和连乔将一箱一箱的书搬出来放在帐子上摊开。原是昨晚无意提起,乞巧那日只怕还在船上,不能照旧风俗晒书。不如趁近日天清气爽晒个痛快。 连乔还有些难字不认识,白芷一一念给她听,解释其义。白凝辉则坐在阴凉地,手擎着一本游记出神。 她自幼由父亲教授文墨,家学熏陶,常常手不释卷。可梁沐不爱读书,每每两人以书中故事言语玩耍做赌,梁沐从没赢过。但梁沐的游记写得十分出彩,构思新巧,能以简言而绘真景,仿佛文中有画。 梁沐擅画,学自名师,山水、人物都能信手拈来。他给友人作过许多画,白凝辉却从来不是他的画中人。 “阿凝就站在我面前,我只怕画不出一分。”梁沐脸上带着三分为难,似乎言语发自心声。 白凝辉不想听他解释,直言了当责问道:“那你怎么就为薛婉儿她们作画。” 梁沐信口拈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们如何能跟你比。再传神逼真的画像,也比不过活生生的阿凝。” “狡辩!” 梁沐应得坦坦荡荡,“我可是句句发自肺腑。难道阿凝就这么不信任我?” 他倒先倒打一耙。白凝辉如今想来,只能付诸一笑。昔年满腔心思都只有梁沐,和他吵、和他闹,自己心里不舒坦,又怕过了分寸惹他厌烦。患得患失、战战兢兢,到如今也不知是当时更好,还是当下更好。 “……小姐?” 游记落到脚下压住裙裳,白凝辉回神含笑,“怎么?” 连乔稚气仍存,秀眉紧蹙,“等到了建州,中元节也会放灯吗?” 她不知父母,猜测早亡。是故每年中元节都亲手做一盏荷花灯寄托哀思。白凝辉记得她去年用多重纱绢做了荷花灯,中间放置半截蜡烛,极为小巧玲珑。白凝辉自己不放灯看灯,但不拘着她们,放她们到浮秋河边玩耍。回来后两人半是落寞半是兴奋,为她描述流光溢彩的浮秋河。 白凝辉没在建州度过中元节,也把不准,“传说河水是通往阴司的。各地应该大差不差。你就想着去放灯了?” 连乔点点头,小脸上满是为难,“我每年中元节都去放。如果少了一年,他们泉下有知一定以为我出事了。” 白凝辉笑道:“放心吧。就算没有这个风俗,你也可以去放灯,旁人管不着的。” 连乔这才安心松开愁眉,又道:“可惜小姐你总不和我们一起去。荷灯飘在河面上,别提多好看了。” 白凝辉轻笑,“因为我出去看也看不清楚。” 连乔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盯着脚尖默默不语。 白凝辉失笑,她说的本就是实话。不仅中元节,七夕、上元她也很少凑热闹。灯市虽如昼,到底不比白日明亮。她放眼看去,只有一团连着一团的模糊光圈。而愿意为她数灯的人早已离散。 她只看过一次灯。 那一年,梁沐死活缠着要她出门,事先还说服了蕊云和明霞,二人也在旁怂恿。绍县城内多水,三五步就石桥相连。沿水一路都挤满百姓争相放灯,想让自己的荷花灯稳稳当当漂流,将思念透水带给亡人。 “你看到没有,水中央的那盏荷花灯最大,周围几盏小灯已经翻了。” 白凝辉却不高兴。在她眼里只见中间一团火,远近点点颤颤,约是风吹皱一池涟漪。她甩开梁沐的手,双眼怒瞪,“我看不清楚。” 她自小就患有暗夜不能视物的毛病,看过许多大夫也不中用。每每入夜,就不愿意往陌生的地方走,唯恐摔倒弄伤自己。她的右额前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若不细看绝看不出。那是她幼年时懵懂乱走,直接撞到假山尖,当时把林夫人吓得花容失色。 梁沐继续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阿凝看不见。阿凝就听我一句一句说,好不好。” 谁家的荷花灯座下制了一只螃蟹,谁家的荷灯最为小巧,谁在其中偷藏了秘密,谁又捡到了意中人的灯…… 梁沐在她身边娓娓道来,为她织就良辰美景。白凝辉心神驰往,眉间愠色渐渐消退。直到月上中天,露出微凉,已是展露笑颜。 “等明日,你为我绘制一幅中元放灯图可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凝辉眼中落星,内有青衫俊影。 梁沐心潮浮涌跟着笑道:“莫说是一幅画,就是要我摘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寻天梯。” 记忆犹新,可梁沐终究没有为她完成画作。白凝辉重新执卷在手,字句却难以入眼。梁沐总是如此,答应的事转头就抛开,偏让她做了小肚鸡肠的人。 花影渐短,日上中天。白凝辉提裙入房,嘱咐白芷两人稍候按序收捡藏书,自己则去榻上小憩。 梦里还是灯火如昼的夜晚,有暗香盈袖。她小心翼翼随着梁沐而走,为避嫌又不敢联袂同行。临到制灯的摊子,薛婉儿一行人迎面而来,玉肤杏眼,笑意盈盈,端的是勾魂摄魄。她匆忙间想拉住梁沐,然而事不从人愿,掌心落空无一物。她本该模糊看不清,可为什么看见梁沐笑迎上去,与薛婉儿并肩渐行渐远,留下银铃声声。 她想喊、想追上去,口中却发不出一声,双脚钉在原地挪不出一步。浑身的血液似乎如冰雪冻住,从脚底直凉到心头。白凝辉有口难言,仿佛呼吸都忘了,呆愣愣如一座木雕泥塑。熙熙攘攘的人从她身边经过,对着她指指点点。 白凝辉竭力想去辨别他们的话,可脑中一片空白,如同混沌初开时的迷雾蒙蒙寻不到方向。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撞到了人,也有人将她撞倒。她浑然不察,任由云裳沾上泥污掩盖原来的颜色。 就这样吧……她瘫软在地听到有人在说。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明灯尽灭,四周皆陷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天外的声音继续说得虚无缥缈:他也许爱你,但没有视你为唯一。 所以他才一再失约,不理会她的计较吗?白凝辉眼底怔怔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两行眼泪通识人意肆意而流。 竹影微动,清叶送香。刚过午正,蝉鸣悠然响亮。连乔唯恐惊扰白凝辉,蹑手蹑脚举着竹杖驱赶,眼瞥进窗台,却见白凝辉眉心紧蹙,双泪无声横流。 她忙招手坐在廊下动针线的白芷,两人齐齐进来在白凝辉耳边轻轻呼唤,“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清澈温和的声音打破梦境,白凝辉缓缓睁开眼睛,天光大亮,碧天白云,令人顿生恍惚不知年月。只是怦怦直跳的心声依旧,她抚摸胸口,梦中携手同去的场景尤在眼前,一时口干舌焦。 “小姐可是梦魇了?”白芷让连乔端来一杯温茶,自己握着白凝辉冰冷的双手。明明是五月盛夏,手比冬日还寒。 白凝辉抿了一口茶,靠着软枕半躺在榻上,混沌的思绪方渐渐理清。 常说梦里所见是人心最惧怕或最渴望的事情,诚然梁沐从未有过此举,她却早早就担忧得不得了。无法接受成婚后梁沐有了别人,无法眼睁睁看着梁沐走向她人的怀抱。噩梦因此频频而来,梦里常常持刀相向,每每醒来冷汗涔涔心跳如雷。欲找人倾诉,偏偏梁沐不在身边。 白凝辉心想,也幸亏他远游在外,给了自己充足的时间考虑和权衡。她不想被梁沐看到病容,更不愿梁沐见她今不如昔而心生厌恶。与其日后兰因絮果、云散高唐,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 她那时候想,梁沐并未完全寄情于她,一时面上过不去是情有可原。等时日长了有了新欢自然就忘了。却不料他离开绍县后一直未归。久而久之担心越积越多,白凝辉开始不安。她找人打听一无所获,她甚至去问薛婉儿梁沐的去向。 听闻来意,薛婉儿杏眼微挑,目若含情,眼露讥讽,“我早说过你们不合适。” 白凝辉冷着脸,从始至终她都不喜欢薛婉儿。更别提在梁沐不知道的时候,两人亦有过针锋相对。她看着薛婉儿冷笑,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出入梁家的老宅如入无人之境。 “要结亲是你,要退婚是你。你把他当做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堂堂的永昌伯府二小姐如此戏弄人,传出去贻笑大方。” 白凝辉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坚持想要个答案。 薛婉儿一袭青衣,和梁沐如出一辙。她扬袖而起背对着说:“他不想再见到你。只要你在绍县,他就不会回来。” 白凝辉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话。可她在绍县等了两年,没有梁沐的只言片语。她想,大概薛婉儿的话是真的。 梁沐的确不愿见她。 这样也好,不相见就不相思。从此以后白凝辉寄希望于神佛,但求他平安无恙。谁知这段时日重逢,石投古井生波澜,让人千回百转如梦如痴,不知是真是假。 白凝辉暗叹,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落杯之时,恰见外间桌上多了一个长条盒。 连乔忙道:“是中午送来的。还是那个人。” 白凝辉当即沉吟。白芷使了个眼色,下一刻连乔就抱着长盒站在两人面前。 盒内是一幅装裱好的画,用朱红丝绳系着。白凝辉随兴展开,入眼就是一愣。画中山水如故,灯明如昼,潺潺流水送荷花,直到天尽头烟柳迷蒙处。桥上少男少女、岸边垂髫黄发,荆钗布裙,翠羽云裳,你来我往,熙攘热闹。明月正圆,柳叶如刀,与水波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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