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氏亲手翻了页,不愿假手于人,更怕这些人毛手毛脚弄坏:“放这儿,你出去吧。” 桃寿收回手,端了盏油灯过去,而后挑起帘子,瞧见门口站立着的男子,忙不迭的退开几步:“太太,大爷来了。” 郗氏见这个长子来,以为是为了谢氏不回来和要纳菡萏为妾的事,倒也是奇怪,好几日都不见那侍婢从微明院出来,本想差人去瞧瞧,但想想又算了。 林业绥抬脚进屋,扫向妇人时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 郗氏一心都在经书上,待谨慎合起,才有心思跟屋内的人说话:“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听雀枝说你前几日夜里喊了她身边的那个侍女去,谢氏也因此跟你闹性子离府了,既喜欢就聘为妾,谢氏再闹又能如何,她那么聪明一人,还敢犯七出?只别宠妾灭妻就是好的。” 林业绥徐步走到一旁的圈椅前,屈身坐下,掀起眼皮,出口反诘:“她是这么与太太说的?” 郗氏被这么反问一句,顿时也糊涂起来:“难不成不是?” 两人说了没两句,侍女端来一盏热汤。 林业绥垂下视线,捻着盏盖,听它与盏口碰撞出的清脆声:“太太要这么关心那个侍婢,可去问问我院子里的那些婆子,她们亲眼看着咽气的。” 咽气...死了? 郗氏嗓子里瞬间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去了书斋一趟的童官也收拾了套笔墨走进来,放在妇人旁边的高几上。 林业绥放下盏盖,缓声开口:“大舅父不是想要在我这儿为表弟谋个职位?高平郡正好空出个参军闲职,后日旬休结束,我便可安排下去,但还要有劳太太写信告诉舅父,他得拿郗七娘子的命来换,前日走的,月末大抵能到。”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舅父亲手杀。” 郗氏登时便窜站了起来,气血上头后,攥着佛珠,气得连跺了好几下脚:“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一切:“太太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生慧哥儿那日胎位不正,差点难产而亡,府里小厮婆子从辰时出去请,整日都请不来,太太可问过一句?那几个小厮婆子全部身亡,谢氏身边的侍女差点被奸.杀,侥幸逃脱,追查三月,在敦煌郡抓到了一个,指认的便是太太侄女身边的侍婢。”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了下来:“我说这些不是让太太相信的,这封信太太写不写都无妨,官场内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是个念佛的人,要她亲自写这么一封信,无异是杀人,可她在权衡利弊之下后,自是明白不能因着一个人,让整个郗氏被拖累,因而重新坐下,把经书推至一旁,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着是郗雀枝先造下恶业,此乃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去拿来给男子看。 “自缢?”林业绥瞧着纸上黑字,端起茶盏慢悠悠泼了下去,“太太莫不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缢已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慧哥儿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 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吩咐:“去喊个人进来。” 童官连忙去外面叫了侍女。 桃寿瞥了眼妇人,恭顺道:“大爷有何嘱咐。” 林业绥道:“太太人老眼花,你去抓着太太的手重写一遍。” 桃寿自然明白府里谁最大,不敢违背男子的话,几步走过去,要去抓妇人的手,结果只听肉打肉的声音。 气到脸红脖子粗的郗氏愤愤拍开她的手,怒瞪了一眼,咬着牙一笔一划的重写。 童官检查了遍,然后折起来,塞入信袋,趁着坊门落下之前,送去了馆驿,这样便可保证是先于那个表娘子郗雀枝之前抵达高平郡的。 那个女子一回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只觉是自己害了那个侄女。 林业绥搁下手中的茶盏,从圈椅中起身,眼眸半阖:“太太既不惜福,那日后您不会再见到我们几兄妹,还有圆韫、真悫姐弟您也不会见到。” 随即,又吩咐屋内的侍女:“看好太太,日后她无论做何事都要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你要软禁我”? 而后又开始了她的呼天号地。 林业绥乜了一眼过去,语气难以分明:“太太往后若再做这些平白给府里招惹祸端的事,我也只能担个不孝的罪名,让您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神牌。 郗氏只觉胸闷气短,竟、竟然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怎就生了你这样的不孝子!” “从明日起,太太搬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 翌日辰正,山中一片幽静。 道众已唱完经。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本经书,笔墨以及写经纸。 宝因正襟危坐着,手执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经纸上誊写《三官经》,身旁侍女受不住这里的气味,出去守着了。 几日来,日日如此。 她倒也习惯了这浓重的香烛味。 坐立于殿内的高大神像也默默注视着这位信主。 不多时,便听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五...林夫人。” 宝因停下笔尖,回头去看,竟是崔家二郎,她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刻保持距离,不敢再进一步:“林夫人怎么会在此?” 宝因垂眸,想的是坐着回人话,实在冒犯。 下一瞬,玉藻便跨过门槛而来,伸手搀扶女子起身,然后站在门口,既不打扰二人谈话,也不会生出什么闲话来。 稍稍忍过这一阵的麻痛感后,宝因稍整神色,笑道:“天台观那只鹤弥留许久,法师请我前来了却我与它之间的尘缘,好让它安心羽化,三日前便魂归于天了,观中为它留了供奉位,我想着抄些经文放在它神牌前,了表我心。” 一语了,她回问:“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云游隐居去了。” 不愿再回建邺。 说至此处,崔安神色忽变得黯然:“我也是前不久才回的建邺,只因四姐病逝,林夫人也知,我与四姐自幼便在一块玩,她最是爱调笑我的,如今她离开,我怎能不回,今日来也是为她办超生法事。” 崔仪死了。 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起来,她记得自己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便嫁去了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也不是这等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妹妹自更不是,看旁人要跟着哀伤起来,连忙道:“听说是急病,走之前开开心心的,没什么不舍,还写了封信取笑我比不上她,成婚生子比不上,便连去黄泉也比不上。” 宝因唇畔不禁绽出一抹笑来,的确是四娘之风。 崔安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之前世家夫人齐赞颂的牡丹美人,丰盈不再:“林夫人瞧着消瘦了。” 少年强说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宝因看向神像:“秋天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 崔安想起四娘在绝笔信中的话,忽觉天地悠悠,人终归一死,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方不负看过的山水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我也曾爱慕过夫人。” 侧首的宝因闻见话音,怔在原地,眨眼间,仿若神像笑了。 她只觉神明也在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 【出处】 1、《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2、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
第107章 心迹 “崔二郎莫要胡说!” 玉藻听见, 着急走过去,压着声音斥了声。 虽然如今她家娘子婚姻不顺,却到底还没正儿八经的和离,且在旁人眼中也是有夫之妇, 要今日殿内的事, 叫来往信众听见, 被有心人利用一番, 还不知那些人会如何编排。 宝因也回过神来,她垂眸,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跪坐下去, 缓缓卷起长方矮几上的写经纸:“我夫君与一双儿女还在府中等我, 恐不能等到四娘的超生法会了, 有劳崔二郎代我为四娘上柱香。” 不等那人回答,玉藻生怕招惹上是非,已上前去帮忙收拾。 刚出了殿, 忽然只觉有什么影子窜跑了过来。 宝因低头去瞧, 展颜笑开。 林圆韫正用双手抱着她的腿, 仰起小小的脑袋,咯咯笑着, 奶着声音喊“娘娘”, 然后又嚷着要抱。 许久不见孩子,宝因也早已想念的要紧,当下便弯腰抱在怀里, 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抱着写经纸出来的玉藻瞧见, 心里自是好不喜爱, 忙蹲下搭话:“大娘子怎么来这里了?” 林圆韫咧嘴回亲了口, 小手搂着自己母亲的脖颈,又依恋的用脑袋蹭了蹭:“爹爹也来了。” 快满两岁的娘子还只能说些简短的话语,故这话的意思是说爹爹带她来的。 宝因心中猛然一跳,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立而望,未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烛,交缠在一起。 横隔于两人之间的皆是虚物,可谁也没有动一步。 恰巧,观中道人来说法会已布置好,请殿内的人过去。 顷刻间,崔安便从一旁走了出来,随着道人离开了。 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林圆韫嘴角耷拉下去,忙要从母亲怀里落地:“遵礼守礼。” 宝因也松了手,将人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开蒙的年龄一般在四岁,可高门世家里的孩子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要开始慢慢训导其礼仪。 他们身为父母,默契的一个温柔,一个严厉。 既不想放任,也不想打压。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要有世家涵养。 放下人后,宝因从侍女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接着把剩余的经文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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