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吃下杯酒,搭起腔来:“他不是已经入仕了,还抱怨什么。” 为着去年那件事,林卫隺始终不肯给这位二叔母低头,只说自己无错,可不孝罪大,哪怕为此他长兄都动了家规,用荆条打,让他跪家庙,硬是咬牙扛下来了。 身为大宗长兄的西府这边已尽到了管教责任。 妇人就算是想要借机撒气,都不能说什么,心里跟林卫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王氏怕杨氏借机生什么事,又闹得府里不和气,与宝因、袁慈航对视一眼后,岔开了话头。 这顿炙肉吃完,已是午初。 一个个的都吃得肚子撑起来,又加上喝了几瓮酒,不知是谁先起了话头,最后都笑着散了。 王氏、杨氏先走的。 林却意吃酒最多,被李妈妈唉哟唉哟的带回了姮娥院,袁慈航也惦记着孩子,一块回了东府。 热闹散去,乏累显露上来,宝因坐着歇了会儿,嘱咐完婆子把屋里收拾好后,起身走到外面,披上斗篷,罩好兜帽,又回头给林圆韫整理好。 乳母见状,弯腰去抱,只是这位娘子不要人抱,要自己走。 于是母女二人踩着雪,一大一小,侍女婆子拥着,往微明院去。 路上还遇到了男子身边的小厮。 “大奶奶。” 宝因细眉蹙起:“你们大爷呢?” 这个时辰也该下值回来了。 童官低下头,弯着腰:“大爷被官家诏进宫去了,特遣我回府来跟大奶奶说一声。” 林圆韫眨眼听着,知道是在说谁后,扯着母亲的棉裙,喊着爹爹。 宝因让小厮离开后,垂首与女儿笑道:“爹爹有事,我们乖乖等爹爹回来。” 林圆韫听话的嗯了声。 - 雪渐渐停了。 长生殿前的百级石阶上,男子拾步而上。 鸦色衣袍衬在雪中,覆满矜贵之气。 “林仆射。”候在殿外的舍人再也等不下去,疾步走到男子面前,低声道,“陛下病情忽然加重,现今又昏睡了过去。” 林业绥脚步未缓,只问:“可有人知道?” 老年舍人摇头:“这件事不敢叫任何人知道,不过七大王和太子那边应该是探听到了一些情况,前不久陛下才清醒了一会儿,指名要见林仆射您。” 也正因如此,他才敢跟男子说这么多。 都到了这时,皇帝还要强撑着精神相见的人,定是不需要遮掩太多的。 林业绥低垂着眸子,解了大氅入殿。 只见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偏殿中,中年男子卧躺在床上,他走到榻边,打量了几眼,眸光敛起,比起前日见面的时候,皇帝果真已迅速呈现了衰败之相。 鬓发白了很多,肌肤疲黄。 林业绥收回视线:“何病会如此急。” 舍人叹气:“胸痹。”提起这事,又是满脸苦楚,“这是陛下的旧疾了,自从太子那次穿孝入殿提及哀献皇后,这病就再也收不住的席卷重来,近两年也是频发,不过吃着药压下去了,不大严重,近几日也不知为何,大概是与陛下多梦有关。” 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舍人立即如实相告:“昨日陛下忽然与我聊起往日的事来,说起自己被梦所扰,但不愿说是什么梦。” 林业绥思虑片刻,心中已将未来之事简单推算,谋划过一遍,然后艰难开口道:“医工可来看过。” 舍人上前去为天子盖好被衾:“在林仆射来之前刚走,因喝不进去药,我们也不敢强灌,便用了针刺。” 皇帝未醒,他们只能等。 内侍也搬来圈椅,供男子坐。 等到未初,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却只是一声声的“二哥”,语气充满悔恨和懊恼,情况严重之际,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当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请医工前来,看向床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 这位天子的二哥,只有昭德太子李厚。 医工来施针没多久,李璋便喘着粗气醒来,吐出喉咙中哽着那口气后,人也瞧着要好了许多。 他一双眼睛从浑浊变得清澈,开口就问:“林从安来了吗?” 舍人递了盏漱口的热汤过去:“来了,林仆射已等陛下很久了。” 看着皇帝这副状况,从殿外进来的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去到榻前,拱手行礼:“不知陛下诏我有何急事。” 李璋忽而饱满热泪,爬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把无关人等都摒退后,情绪也逐渐稳定,眼神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彻查昭德太子当年暴毙一事的原委,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找出来!” 他等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收主线~ - 【出处】 1、唐·吕温《孟冬蒲津关河亭作》:“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第109章 消食 申初, 天开始暗沉。 刚停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无声无息。 内侍看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赶紧掸开大氅, 碎步上前, 披在男子肩头, 又递过一柄早备好的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 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 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收伞登车后,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九百步路远, 便有人拦车。 阻拦之处, 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驭夫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被吓得赶紧勒紧缰绳, 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不来及请罪, 那人已堂而皇之的走到车驾旁:“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陛下今日...” 被惊扰了心神, 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番居高临下之言, 林业绥撑眉, 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呲牙半刻,随即语气中带了一股傲然, 光听便知定在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隆庆坊。” 当今天子为王时, 建府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 后来赐给了李毓。 林业绥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 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末按例诏我问政,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何不我明日再进宫一趟,亲自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李毓圣眷不比从前,他与贤淑妃这几月尽力讨好,才得以挽回丝毫,表面一团和睦,但心里早已时刻都是战战兢兢的,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好似王府内的其余人等,还未能适应这种需踮起脚跟的日子。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立马跪下:“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着急来问林仆射。”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这番话,若叫兰台宫那位听见,只怕又免不了一番动怒。 驭夫看着那人跪在车旁,又听见响声,回头跟车内的人请罪完,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那番颠簸,使得男子也有些不适的咳了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闻今日两诏医工,又于闲日诏林仆射,主人心中实在担忧他父亲,特派卑职前来询问您,他父亲可有大碍。”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那边来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被小疾所扰,却仍不忘国政,诏我入宫询问商榷罢了,天子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担忧。” 太子与七大王的探问,皆被男子一语搪塞了。 回到长乐巷时,已是酉初二刻。 - 寒天催日短。 玉藻刚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又眼见着天黑下来,那些侍女婆子没一个想着要去正屋的,连忙起身,穿过游廊去堂屋,直到掀起帘子,嘴上还不停在啐着:“一个个都当自个是主子了,这时倒还犯起懒劲来,等哪天黄土盖了眼帘子,岂不有的是时间够你们犯的。” 有个侍女听见骂声,赶紧跑来。 她一头栽进屋里,拿出火石在廊下擦出火后,又用泼了硫磺的松杉木取明火,随即把人赶走:“去去去,骂你才知道动!” 帘子倏地落下。 玉藻先在外间点燃了灯烛,再端着去里间,靠着窗户透进来的一些稀薄雪色和黑夜里视物的能力,摸去高几旁,手中烛火刚凑过去,铜灯的艾草绒立马便窜起了火来。 白日里吃了那顿炙肉,宝因不适的躺在榻上,有些恹恹,听见外面的骂声,抬手扶着额角,面露倦色:“谁又招惹你了?” 女子突然出声,玉藻被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嗔了声:“大奶奶醒了怎不叫人侍奉?”紧接着,又说,“还不是院里那些懒骨头,天色都这么暗了,也不知进来点灯,明知屋里主子畏黑。” 抱怨完,她借着烛火看清榻上的人,仔细端量了番:“大奶奶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宝因轻轻揉按着脾胃的地方,只觉微微胀着,胸口也闷得慌,缓吐出一口热气:“大概是积食了,你扶我起来走会儿。” 平日里都是只用早晚食,哪有午时还吃的,吃就罢了,偏还动得少,又小眠了会儿。 玉藻忙不迭伸手过去扶人,看女子实在难受,把离得稍远的隐囊拿了过来,喋喋道:“这大冷天的,大奶奶能去哪里走,屋里也不够走的,来回就这么些步子,我还是去拿些消食的酸果来,您吃了才能放心些。” 说完就自顾自的出去了。 宝因坐着就想呕,便也拢了鞋履下榻,只是心间的那股要吐的感觉不仅没消散,反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她望了眼猩红的炭火,缓步走到里间门口,素手挑起缎面卷草纹的丝棉帘子,又再掀起外间的门帘子,喊了个婆子进去开窗,透透气。 玉藻拿完果子回来,发觉女子站在檐下,瞧着雪景,忍不住嘀咕了句:“都说外面冷了,不让大奶奶出来,大奶奶还偏要出来。” 被寒风吹了这么一会儿,胸间闷意倒是减少了,宝因搓着发凉的掌心,而后伸手从盘中捻了颗酸果:“整日被热气熏着,人哪有好受的,我知你是时时念着我,可你再有神通,又哪知我的五脏六腑。” “反正我是说不过大奶奶的。”玉藻鼻子微皱,捧着三足盘先去了屋里。 宝因挑眉笑了笑,将指尖酸果送入嘴,细细品着其中的滋味,只觉唾液愈发多起来,感官被渐渐打开。 随即,葱白折枝的棉裙轻轻晃动了下。 一只玉手扶着门框,抬脚进屋。 “红鸢那丫头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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