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铆听完,怒得瞪眼,但因骨子里读惯圣贤书,这股气又发不出来,态度也被迫温和:“此事凭你一人之言,如何取信?当初三姐和离,便是陆夫人一手逼的。” 仆妇还没说话,又一驾马车进入坊门。 武侯一眼认出是那位林公的,低头作恭敬样。 驭夫瞧见林卫铆在这里,又有武侯在侧,还有个仆妇,赶忙与车内的男子说。 林业绥屈指敲击车壁:“过去停下。” 两驾车靠近时,林卫铆也不再与那仆妇作口舌之争,转头小声说道:“长兄,三姐出事了。” 紧接着把仆妇说的简略告知。 林业绥默默听完,语气辩不出喜怒:“她在何处?” 仆妇一直伸长脖子往这听着,立马答道:“被发现后,他们便就换了地方,找也找不到,若非如此,怎么会来长乐坊,早就抓着那个不守妇道的了。” 林业绥冷然:“去玄都观。” 林卫铆放下车帷,坐回原处,跟随其后同去。 武侯赶紧问:“林令公,那这个仆妇...?” 车内男子没什么情绪的淡淡道:“扰乱秩序,你们该如何便如何。” 武侯当下明白过来,拱手行礼,看着车驾离去。 抵达崇业坊时,玄都观已没什么善信在,道士也开始盘腿坐在蒲团上,口唱道经做晚课。 春红拿着扫帚在做洒扫,瞧见拾阶而上的两个男子,吓得愣在原地,想要逃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林卫铆喊住人:“你们娘子哪去了?” 春红低下头,不敢与男子对视,生怕露出破绽害了自家娘子,说话也是期期艾艾的:“娘、娘子前面不舒服,回、回静室歇息去了。” 林业绥走至殿外,抬眼望向那东极青华大帝,闻言斜睨一眼,平静道:“你倒是忠心,趁我现在还愿意管她,再问最后一遍,她和陆六郎在何处?” 春红听到陆六郎的名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扔下扫帚,双膝跪下,哀求道:“娘子也是被那陆六郎给怂恿的,他们、他们在道观旁边的那座庭院里,一刻前刚去。” 她当初跟着林妙意来玄都观,心里也以为娘子是真的放下了,来此听经散心的,谁知、谁知没几日就撞见那陆六郎也来到这里,两人还如胶似漆。 可他们已经和离不说,那陆六郎还刚娶新妇不久,怎么劝都无用,她身为侍婢,自然是心疼娘子,只好跟着一块瞒。 林卫铆意识到那仆妇所说都是真的,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叹息与无奈。 雪簌簌落了起来。 林业绥一双漆眸中倒映着无数雪点,他不露声色的暗吐一口气,似是被这事给困扰不已,在思量过后,从奴仆手中接过撑开的罗伞,沉默步入雪中。 林卫铆也拿来伞离开。 春红怕林妙意出什么事,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出玄都观,只需百步便到那座庭院,林业绥看向一旁,春红明白过来,小跑着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陆府的家仆,见是林妙意身旁的侍婢,倒也没说什么,大大咧咧把门敞开,等看到不远处所站的男子,林府的奴仆迅速上前,把他给捉拿住。 林业绥漠然瞥去一眼,抬脚缓慢步入窄小的门内,墨色滚金纹的大氅擦过矮槛,行过长廊,穿过庭院,便见门户敞开的正屋。 燃着炭火的屋内,一男一女坐着围炉品茶,欢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好奇看去,吓得连忙把手收在腹前:“长...长兄。” 林业绥只扫去一眼,而后对她置之不理,看向旁边那个惊慌失措的人:“陆六郎家中有妻儿,却还哄骗我家妹来此,倒真是胆大。” 陆六郎立即站起来,把林妙意护在身后:“我与三娘是情投意合。” 林业绥冷笑道:“当初和离,不敢反抗你母亲,今日却来与我说情投意合,原来你的情投意合,便是要她与你在外私合,给你做见不得人的外妇?” 陆六郎结舌难语。 眼见天色不早,念着女子还在家中等自己,林业绥懒得与其纠缠,凛然发话:“以略卖罪把他送往京兆府。” 略卖人为妻妾子孙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急着站出来,声音哽咽着:“长兄,求你不要送六郎去那里,不是他哄骗我出来的,是我自己舍不得六郎。” 林业绥知道这个家妹是何性子,平日是万事不敢做,可但凡有人与她说什么,胆子大起来,什么都敢做。 他冷声诘问:“不送?难道要陆府抓住此事,将博陵林氏贬到人人可践踏的地步?倘今日是陆府的人先找到你们,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你不怕羞耻,可林氏还要脸面,要你有点骨气,先与林氏割席,再来干这等事,生死又与林氏何干,我又何必要来管你。你要再敢为他说一句话,我便以绞刑的罪名送去。” 今日林氏风头过甚,他又掌权中书、尚书两省,不知有多少世家盯着。 随后林卫铆在长兄的命令下,亲自把陆六郎送去了京兆府。 见自己求情无用,林妙意咬着唇,一声不响的便哭起来:“若我是六姐,长兄今日还会如此吗?” 林业绥拧眉,不知其意:“我既为你们长兄,自有管教之责,做错就是做错,与谁无关。” 听着远处陆六郎在喊自己,林妙意倔强抬头,于慌乱中,想起府中那个总是会帮自己的女子,开始望门投止:“我要见嫂嫂。” 她这话刚说完,炭火便突然迸裂出星子。 站在门口的林业绥逆着已经昏暗的天光,眉眼带着厉色:“你长嫂近日头疼,此事不必叫她知道,我会命人连夜送你去万年县那处别庄,最好别想旁的,看守的部曲都由我从西北带来,常人难敌,等你脑子何时清醒过来再回府。” 林妙意死死咬着唇肉,忍不住捂脸啜泣。 林业绥冷瞥一眼,当即便吩咐了跟随而来的部曲。 待察觉到门口那道笼罩着自己的黑影不见后,林妙意的哭声才逐渐变大。 春红看着虽心疼,但心里知道总好过这样当外妇的好,快步过去好言相劝着,心里对那陆六郎也更加厌恶了几分。 * 暮色已彻底笼罩四方,寒风猎猎。 东厨的饭菜凉了又再热,不知好几回。 昏昏天色下,宝因抱着手炉,站在庭前廊下,漫无目的的看着雪花飞舞,明眸里还有几丝忧虑。 玉藻自知劝不住,拿来毛领氅衣给仔细裹着。 陆府的仆妇在长乐坊大肆宣扬,虽很快被武侯驱散,但还是有闲言流开,前不久遣去坊门口的侍婢便把消息带了回来。 她叹道:“你别再操心三娘的事了,三娘这次已不是府内的祸事,关系整个宗族,既然令公已管下此事,你何必再去揽过来,免得到时两头都落不着个好。” 宝因默然不言,视线落在院门口。 没多久,便见男子撑着伞,冒着风雪而回,她眸光变得柔和起来。 林业绥心有灵犀的看向堂前阶上,将手中罗伞递给奴仆后,徐步朝女子走去,掌心抚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怎么在外面待着?” 宝因把手炉交给玉藻,双手环住男子腰身,嫣然笑道:“自然是等你。” 林业绥愣住,然后从容应对。 待进到内室,宝因主动给他脱下大氅,放去东壁,装作随意的开口:“三姐她...” “我说为何幼福突然如此腻人。”林业绥坐在炭炉旁的圈椅中,长眸微眯,“她已被我送去别庄,陆六郎送往京兆府。” 他手肘落在弯曲的圆木扶手上,好整以暇的撑头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说说想如何为他们求情,嗯?” 宝因走回来,粲然:“我求什么情,只是多嘴问问而已。” 林妙意一次次的欺骗于自己,不顾旁人会因她的所作所为受怎样的影响,就如叔母王氏所说,六姐顾旁人,她只顾自个。 往后如何,自己都不想再插手。 林业绥温和笑着,满意的拉女子入怀。 宝因唇角变平,面容变得肃然,她真正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我家妹迁回谢氏祖坟的事如何了?” 谢珍果逝于八月,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的一生,后来白姮说,在兰台宫被强迫时,李毓任她逃走,任她曾向卢家求救过,可最后是十姐的丈夫亲手把她送到李毓面前,以谋让卢氏重新进入世林的机会。 李毓死后,却又开始嫌弃十姐,最终逼得十姐郁结在心,踏入黄泉。 因谢卢未和离,死后需葬进卢氏的坟墓,但没料到的是谢珍果生前特地嘱托了侍婢柳斐,自言想要六哥谢晋渠把她带回到母亲范氏身旁瞑目。 可卢氏怎么都不肯。 纠缠两月后,谢晋渠只能求到嫁来林府的五姐身上,靠男子如今能翻覆朝堂的权势。 林业绥拢过妻子发凉的双手捂着,颔首答她:“自然成了。” 了却一桩心事,宝因眉眼也舒展开。 * 之后连下数日大雪,直到廿十,方止歇了两三日。 谢晋渠便选在廿二将谢珍果迁回到谢氏祖坟,就葬在范氏身边,并特地派奴仆到林府告知了一声。 宝因次日穿素服,登车前往。 墓室已挖好,陪葬用品皆如生前,棺椁便停在不远处的家庙寝殿内,已祭祀了七日。 柳斐自请留在这里,守着十姐。 只是来至寝殿外,却见是谢晋渠在这亲手添着长明灯,面露愧色,因当初是他妻子郑氏带谢珍果入宫的,而郑氏之所以能存活下来,也是因着她出身于郑贵妃那支的小淮房。 郑贵妃因三大王李风也得善终。 看到女子来,他放下油瓮:“五姐。” 宝因在殿外止住脚步,边解下毛领披风,边朝他微微颔首,而后入内,接过柳斐点燃的三支长香,举至发顶,哽声道:“大人,母亲,十姐未能享人世之福,还望你们能带十姐一同拜谒老君,得道受书,去往昆仑见西王母,而后升仙。” 谢珍果是谢氏的女郎,不能单独建寝殿,故依附在谢贤与范氏的寝殿中,得四时祭祀。 随后柳斐上前,将长香插在炉中。 谢晋渠敬香时,更是泣声,却也只有一句:“儿愧对母亲最后的嘱托。” 两人都上过香后,棺椁也由专司此事的人抬出寝殿,往东南方向的墓室而去,身为兄姊的他们却不能再送,会有损幼者阴福。 抬丧的人刚出寝殿,宝因匆匆开口:“等下。”然后她扶着门去至外面,下了殿阶,一步一行的走到棺椁前。 侍婢拿着披风追出去,没一会儿,又受触动的停了下来。 只见习习鹅雪落在涂漆绘纹的棺木上,一身素白的女子缓缓走过去,唯有乌发垒成的高髻有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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