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寿数无几。 她忍着心中悲痛,问道:“你说...你是不是早便知道。” 近一载来,男子夜里少眠,老是半夜醒来,在榻边独坐,还总是咳,问他就说是天热天寒,已寻医拿药,还变得格外黏她,有时连尚书省都不再去,直接将政务丢给左右仆射。 自己早该知道的。 林业绥笑而不言,坐在圈椅中,仰头抬手,指腹轻柔的拭去妻子那一颗颗为自己而掉的泪珠。 林圆韫得到消息赶来时,只瞧见母亲无助的,咳到脸色苍白的父亲还强撑着一丝力气,笑着安慰母亲别担心,然后就撺掇着带母亲离宫。 她实在太害怕,害怕失去母亲,也害怕失去父亲,匆忙进殿去,慌张开口:“爹爹,你在宫里待几日吧,陛下与皇后都叫你留下,有什么事,医工也好马上来。” 林业绥望向妻子,笑言:“我都听你母亲的。” 林圆韫咬着唇肉,身子颤抖不已,每次父亲总会把朝堂那些算计人心的东西都用在母亲身上,以达到目的,这回肯定也是。 果不其然,谢宝因沉默许久后,艰难说出一句:“你父亲想回家,便让我们回去吧。” 猜想得到证实,林圆韫直接哭起来,甚至像儿时那样闹:“我不要,你们这一走,我便再也见不到爹爹了!什么想家不想家的,难道你们就不想我么?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啊!爹爹最爱娘娘,娘娘只要说句话,他一定会留下的,你为何什么都要被他牵着走!” 谢宝因无语能回,泣不成声的转过去,身似浮萍,眼如泉,泪水大颗大颗的连成线往下掉,抬手抹去,很快又落。 妻子被如此对待指责,林业绥冷下脸,沉声训诫:“阿兕,她是你母亲,你不该如此对她说话。你也别怪你母亲,我这身子,她最清楚不过,往年受伤差点还把你母亲吓晕过去,这十几载来,她也一直给我调养着,时时看管着我,但终究难以挽回,要有办法能医,又岂需拖到此时?” 林圆韫愧疚的上前去抱着母亲,不停道着歉:“娘娘...娘娘...是阿兕不孝,阿兕只是不想失去爹爹,不想失去娘娘。” 谢宝因望着女儿不需掩饰的伤心,听着毫无顾忌的哭声,她多想也这样哭,然后说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爹爹呀”,可开口说出的却是:“我知道阿兕孝顺,阿娘不怪阿兕,你刚出月子,怎能这么哭,别哭了啊。” 林业绥也宽慰道:“父母总要离去,不过早晚。” 在李暨赶来后,他便带着妻子离开回家去了。 林圆韫站在殿外,望着父母相依离去的身影,不再顾什么礼仪端庄,趴在李暨肩上大声哭着。 ………… 回到长乐巷,林业绥便一直被谢宝因管着,吃药休养,但还是挽留不住,反而越养越虚弱。 时至六月,他就把手中政务交给了旁人,安排好朝中的林氏子弟,与其余世家交代一番后,正式向天子致事,只在家中陪着谢宝因。 两人常常依偎在一起,抄经看书,逗弄儿孙,什么都不再管。 林真悫是在去年初娶的妻,今年二月得了个女郎。 到了八月末,林业绥的身子越发不好,他开始喊来林卫铆、林卫罹交代往后的事,又告诫了林真悫、林真琰兄弟:“你们二人要懂得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不可张扬行事,有时远离也并非不是好事,入仕乃审时度势,你们阿姊将来若当了皇后,你们便是外戚,更得注意,不要将博陵林氏和你们阿姊害了去,要多学汉朝卫青的处事,未来林氏子弟都得好好教导,氏族方能长盛,还要记得好好孝顺你们母亲,她才是我最挂念的。” 林真悫、林真琰皆垂首听训。 谢宝因在一旁听着,等两个孩子走后,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便没有话与我说么?” 她怕,怕男子不留话给她。 林业绥始终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笃定的低声回她:“不急,还没到九月初二,我不会走的。” 他既如此说,谢宝因便也不再问。 又过了几日。 在一个天高气清的黄昏,正在看手中《道德经》的林业绥合起书,忽然开口,自诉这些来的心事:“幼福,我自十岁丧父起,受尽家族没落的冷眼与苦,来自亲人亦或是旁人,弟妹与我也算不上亲近,至于母亲,她从来不会为我想,你瞧,活着多无趣,我从来不觉得这条命有多值得疼惜,可要就这么死,我又不甘心,所以我给自己寻了个活着的理由,让林氏起势与执掌相权,为了这两件事,我运筹帷幄,用自己的命做局,以致身子成了这副样子。” 忆起往昔,他不由低笑:“与你成婚后,本也只想着好好待你,日后放你回谢氏就是,可瞧着你为林氏上下操劳的模样,遇事又总是往心里咽,坚韧似蒲草,你还如此聪慧,读遍经史,你笑的时候,哭的时候,无论□是有情还是无情,总是惹人疼惜。我也知道这些都是你身为贵女所学的东西,哪怕不是我,你亦会如此。我想放你离开的,但你偏偏声声带泪的质问我便不想与你白头偕老么,还说你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便开始卑劣起来,处处算计,想让你怜爱我,哪怕只有可怜也好。” “我想活,想与幼福长长久久。”男子眼皮颓丧的耷拉下来,“但还是迟了,早些年身体所受的损伤已经难以恢复。” 在为男子抄经文的谢宝因知道到时候了,她鼻翼翕动,语气平淡:“那你下世便早些遇到我。” 从不信神佛的林业绥郑重颔首,笑道:“好。”默了默,又说,“听说那里很好,云雾之间不仅神灵烛龙遨游,还有仙人骑乘白鹤,金乌与明月共存,该是比人世辉煌。” 只是没有他的幼福。 谢宝因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对着十姐棺椁所说的话,那句“别再念着我”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写经纸的黑字也被一滴泪晕了墨。 她没说,林业绥却说了:“幼福,我这些年能活下来,皆靠你,倘若没你,也活不到现在,可你不同,你没有我...也是能够活下去的,你要长命百岁,至少也要活到我这个岁数。” 谢宝因看过去,泪水让眼前一片模糊,那些个用尽心血抄写出来的经文也接连被掉落下来的水迹给打湿,那句“你凭什么以为我便能够活下去”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可望着男子那双漆黑发亮的长眸,她只能咽下去. 她不能叫他担心。 她说:“我都答应你。” 林业绥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喉结微滚,不忍道:“幼福,来我身边。” 谢宝因匆匆搁下笔,立马便撑着几案起身,奔往男子身侧,在他旁边蹲下,与他对视,双眸含着晶莹,三十七岁的她好像又变回到两人刚成婚时。 林业绥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络突起,泛着浅浅青色,他贪恋的抚着妻子的右颊,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在妻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上后,他收回手,隐忍着不舍,每说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大人早亡,当年你我的通婚书是我亲自所写,只是时日太久,有些记不清写什么,我怕到时不能与幼福重逢,想再看一眼。” 谢宝因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愣了半瞬,温顺点头,凝噎道:“那我去给你拿来,但你得等着我,不准擅自走,不然我可要恼的。” 林业绥轻笑嗯了声。 谢宝因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妻子离开的方向,林业绥眼尾渐渐变得湿润,他喃喃自言:“绥自长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贤第五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托高媛,谨因博陵林氏,敢以礼请。” ………… 寂静的内室里,落针可闻。 男子坐在圈椅中,脑袋低垂着,双手搭在曲木凭几上,天色透过窗墉照射进来,光影投在消瘦刚毅的侧脸,安安静静。 《道德经》掉落在他脚边。 他穿的黑色暗纹圆袍,胸口有金线绣的大片松柏,跟他人一样,风骨不折,便是现在走了,也仍还是坐的端正。 紧忙回来的谢宝因站在门口,瞧着里面发愣,脚下一步也迈不出去,好不容易走了过去,右手却发着颤,缓缓抚上男子还有余温的脸颊,也就这一下,男子猛然栽在她怀中。 她知道,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断气。 一股巨大的哀痛袭来,心口像被什么给绞着,喘不过气来,红丝也瞬间充斥着双眸,眼里的白色瞬间变为红,她轻轻抱住男子,张嘴的同时,一滴泪混着血珠滑落下来:“是在等我来才走?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可你还是走太早了,没有听到我说‘能与你在世上走这一程,幼福再无憾事’,好好睡吧,你太累了,这些年你比我累。” 林真悫、林真琰赶来时,只见到母亲瘫坐在地上,不言不语,满眼血红,怀中还抱着他们没了气息的父亲。 两人赶紧跪下,开始哭丧,哭了一阵后,马上便安排人去各坊报丧,同时还有储宫与兰台宫。 谢宝因轻轻拍着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在哄他睡觉般,她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默默的感受着怀中的人变凉变硬。 这日是九月初二,他们刚好夫妻二十载。 ………… 听闻林业绥弃世,李乙哀痛下诏,让其陪葬怀陵,葬入主陵右边最大的那座墓室,并在怀陵建其寝殿,命人四时日月祭祀,同时获赠太傅、列侯,谥号“文成”。 丧礼是林真悫与他妻子崔氏操办的,林业绥就躺在外面绘有文彩的棺椁里,来了许多人看他。 谢宝因穿着斩衰之孝,手中执杖,乌发堆成高髻,髻伤只有根白色的冠绳缨缠绕一圈,她站在棺椁旁迎来迎往,始终没有再哭过。 林圆韫来祭奠时,瞧见母亲这副模样,一句话都没说,他们三姊弟自小就知道,父亲要更爱母亲一点。 父亲对旁人都是冷心冷面,恰到好处的疏离,尤其在儿时,对他们实在算不上是亲近,只有母亲在时,才有点人味。 她想,这样也好,父亲不会伤心,母亲也不会太伤心。 林业绥于家中停灵三日后,便送往怀陵,在寝殿再停灵六日,而后再放入墓室,并选了套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奉在寝殿。 这是谢宝因亲自选的,乃他们成婚时的冕服。 但在搬陪葬物品进入墓室时,林真悫突然发现有方父亲特地交代过要跟着一块陪葬的旧帕子不见了。 寻了许久也未曾找到,最后他只好跪在棺椁前求父亲原谅。 随后暂封墓室。 谢宝因拄杖站在山坡上,眼睛眯起,似乎瞧不太清,却始终望着白幡飘动的地方,注视良久后,转身离开。 侍婢搀扶着她,缓慢走着。 墓室被封的那瞬,狂风袭来,侍婢赶紧偏头护住,但又突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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