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沈蜜儿板着一张小脸,义正辞严地跟他谈钱的样子,谢忱一时有些词穷。 他学的是君子齐家治国之道,他身边之人也是一样,即便是谈论钱财,也要弯弯绕绕好一会才能切入正题,鲜少见过有人这么光明正大地谈钱,他顿了一下,朝沈蜜儿颔首道:“这是自然。” 沈蜜儿瞧他态度还算端正,便也觉出自己方才话说重了些。 她也并非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人,便软和下语气,问道:“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日请村口孙大夫来看时,孙大夫边摇头边替叶澄处理了伤口,末了挺惋惜地对她说,叶澄的脑后有淤伤,头部受过撞击的病人,从昏迷中醒来后,会忘记一些事情也很常见,让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小溪村村里人是看着沈蜜儿长大的,沈蜜儿家里是什么情况他们都清楚,平日里能帮得上的地方都会帮衬上一些。 他们都挺可怜沈蜜儿孤苦,如今沈蜜儿好容易将从前的未婚夫等来,人却是受了重伤的,还可能记不清事,甚至将沈蜜儿给忘了也说不准。 沈蜜儿原本还将信将疑,但当她瞧见叶澄醒来睁开眼之后露出的略微迷茫的神情,她便信了大半,对叶澄也多了几分怜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那不成傻子了吗? 少年听了沈蜜儿的问话,低头沉吟了一会。 自他从昏迷中苏醒后,谢忱逐渐明白过来,多半是因为他换上的窄袍中夹藏着的信物,农家女沈蜜儿将他错认成了弃她多年的未婚夫。 不过这却也正中谢忱下怀,如今他身份敏感,在这村中养伤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才不会太快被歹人寻到踪迹。 只是,这对沈蜜儿实在有些不公,但他自认是知恩图报的人,沈蜜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待他回朝,他定会重谢恩人。 谢忱对现下的身份适应状态倒是良好,凭借他的头脑,再根据这几日从沈蜜儿和孙大夫那得知的信息,他略整合了下便信口道:“我记得七岁那年,叶家举家搬迁到容城,不过后来家中出了变故……” 少年口中所说,几乎与沈蜜儿所知的相差无几,沈蜜儿也因此对他的身份没有丝毫怀疑。 说罢,少年适时低头,纤长的睫毛敛去眼中神色,抿唇看向自己身上纪府打奴制式的衣袍。 后面的事,沈蜜儿也知道了,无非是小少爷因生活所迫流落到纪府去当打奴,却险些被打个半死的事。 沈蜜儿也不是心肠多硬的人,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多了些同情。 她心里明白,小时候的事也不能全怪叶澄,毕竟他那时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左右的了大人们的决定?只是他长大能自己做主以后,却也不来寻她,叫她苦等,实在可恨! 谢忱斟酌着对沈蜜儿的称呼,开口道:“不如,蜜儿妹妹再同我讲些过去的事,兴许我过几天就能想起来了。” 沈蜜儿倒是丝毫不觉得叶澄叫她“蜜儿妹妹”有什么奇怪,毕竟他从小时候就是这么叫过来的,也没觉出少年是在套自己的话,只觉得他语气还挺真诚。 沈蜜儿一向吃软不吃硬,于是她便也耐下性子,在脑海中搜寻起幼时的记忆,沈蜜儿眼角瞥到少年右手手腕处的那道狭长伤疤,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
第2章 “你还记得你手上的这块疤吗?”沈蜜儿问道,视线看向少年的右手腕。 少年的手腕劲瘦白皙,隐藏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无疑是好看的,但手腕外侧却有一块疤痕,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肘处,并不狰狞,却因手腕生得太过漂亮,反而显得这块疤痕突兀起来。 见少年没有答话,沈蜜儿继续说道:“五岁那年,我非要去爬村口那棵柿子树,你在树下劝我小心些别掉下来,我也没理会。” “等我爬到最高处,摘到了柿子,手却没抓稳,从树上栽了下来。” “你在树下接住了我,我没伤着,却连累你一起摔到地上,你的手被地上的碎石扎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沈蜜儿抿了抿唇,低下头,难得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当时还以为你要死了。” 最后是她的哭声招来了村中的大人们,叶澄被他家里人领回去包扎,她也被母亲领回去好一顿教训。 后来母亲去世,叶澄跟他家里人一起离开小溪村,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也一起跟着戛然而止了。 “哦,是吗?”少年随着沈蜜儿的视线,也垂目看向自己腕上的伤疤,思绪也跟着一起回忆这块伤疤的来历,目光逐渐冷沉。 他并非沈蜜儿口中弃她而去十年之久的定婚对象叶澄,他是当朝太子谢忱。 腕上的这道伤疤,是他年方十四岁时前往沧州戍边时留下的,那时边境不稳,朝中局势动荡,他的母族非但不受父皇喜爱,还颇受忌惮,想要他死的人很多。 当时恰逢敌袭,混乱之中军阵中却有人放冷箭,他最信赖的部下替他挡了致命的那一箭,当场气绝,死在了他面前。 而这一次,他在回朝路途中遭遇埋伏,他带的随从数量不多,对方却是有备而来,甚至派出了训练有素的野狼。 谢忱的部下伤亡惨重,他亦受了重伤,一路被亲信掩护逃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得力的下属接连倒在他身后。 谢忱咬牙一路逃窜,跌落山崖后绝处逢生,他在崖底的死人堆里寻了个和他身量面貌相似的男子,替换了衣衫,作出他已身亡的假象,来混淆追击之人的耳目。 为了不让野狼嗅出他的踪迹,谢忱顺着崖底的水流一路凫水,最终因为大量失血昏了过去,被水流冲上岸后,他凭借求生的本能翻进了村落里一处人家的后院。 谢忱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被小溪村的农家女沈蜜儿给救了,还将他认成了她的未婚夫,对他多有照料。 这一边,沈蜜儿仍用她软软的语调在他耳边继续说着从前的事,如他方才向她请求的那样,沈蜜儿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能想起点什么。 谢忱垂目聆听,沈蜜儿对她有恩情,此恩他必报,而这次在幕后算计他的人…… 谢忱思索着,修长指节无节奏地敲击着榻边,他的心中已经锁定了可能的人选。 十四岁那年在沧州袭击他的人,尸骨都已经凉了,这一次,也同样会是如此。 谢忱显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要他愿意,与他交谈的人总会觉得如沐春风。 沈蜜儿被他引导着回忆从前的事情,话匣子也打开了,她问:“你对大柱哥还有印象不?” “大柱哥从小就爱跟在我们后面玩,你要是现在见着他,肯定认不出他了,原本长得细细瘦瘦像根豆芽菜似的,现在却抽条成了健壮的大小伙子,在码头帮人卸货,一天能赚七十文呢!” 沈蜜儿平日里的话不多,也没什么倾诉对象,此刻面对叶澄,倒是忍不住说了挺多,一抬眼,看到叶澄仍是用那副温和专注的神情注视着她,仿佛对她谈论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少年的唇色发白,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与疲惫。 叶澄累了,他在强撑着陪她闲话。 沈蜜儿为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怔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伸手捋了下光洁额边的碎发。 他倒是狠得下心肠十年不曾与她见面,现在却又做出这幅温柔邻家哥哥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有些不痛快。 沈蜜儿心里隐约清楚,叶澄现下不过是因为有伤在身,再加上失去了从前的一些记忆,他是有求于她,所以做出这样温和讨好的姿态。 叶澄是在担心她会在他患难的时候撒手不管。 然而她沈蜜儿本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换成其他不相熟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她面前,她也一样会施以援手。 沈蜜儿想,叶澄至少不应该这样看轻她。 她甚至想,待叶澄的伤养好了,记忆一恢复,他会不会就像十年前那样,甩甩袖子走人? 那么她呢?她可不想再傻等他十年。 她在内心告诫自己,沈蜜儿,你可千万别被表象给迷惑了。 待叶澄的伤势一有好转的迹象,她就主动跟他提婚约作废的事,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去。 这一次,她才不要做被动选择的那个人。 沈蜜儿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一下子同叶澄说了这么多,她站起身,劈手将叶澄手中空了的药碗夺过来,闷闷地说:“你休息吧,我去做饭。” 快步走到厨房,沈蜜儿取出家中所剩不多的面粉,准备和面做烙饼吃。 她的视线瞥到被她随意放在水池边上,方才叶澄喝药用的那个粗陶碗。 她回忆起方才这豁了口的碗被叶澄拿在手中的样子,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陶碗在他的手中看起来便是说不出的贵气,怎么一来到自己手边,它又重新变得平平无奇了。 沈蜜儿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少女的手同样白皙,只是因常年泡水做家务活,她的手在冬日里总是爬满冻疮,现下开了春才消退些,不过关节处还是略微有些发红肿胀,指腹上还有些磨出来的薄茧,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的手。 沈蜜儿摇了摇头,这人跟人之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她没有让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沉浸太久,而是卷起了袖子,收起思绪,继续和面。 吃饱了,才有力气,她要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将母亲曾经的绸庄盘回来,让她跟阿弟过上更好的日子。 至于叶澄,沈蜜儿想到叶家在她娘刚去世时也照拂过她一阵子,那她就也先勉为其难地照顾他一阵儿,等他伤愈,便赶他走。 沈蜜儿很早就打消了再为自己寻一个依靠的打算,俗话说得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得靠她自己。 哼,她才不会因为叶澄想东想西的。 沈蜜儿把锅中的油烧至五成热,将打好的蛋液搅散下锅,随着“哧啦”一声,蛋香味冒了出来。 味道太香,沈蜜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她将薄薄的面饼下锅,等蛋液收干,饼皮烤至金黄色,再将面饼翻面,依法炮制,摊了五个烙饼。 方才醒面的时候,沈蜜儿想起孙大夫说叶澄受伤身体有亏损,饮食方面需吃些有营养又清淡的食物,于是她心痛地把手伸向仅剩的最后一枚鸡蛋,打算给叶澄做个肉沫炖蛋吃。 此时炉子里蒸着的炖蛋也差不多该好了,不待沈蜜儿将蒸碗取出,家中老旧的木门忽然被敲响。 “蜜儿妹妹,是我!” 门外响起了方大柱的声音。 “大柱哥,你怎么来了?”沈蜜儿擦干净手,打开门问道。 方大柱见了沈蜜儿,笑得很憨厚:“娘让我给你送俩鸡蛋来。” 说着,大柱将手中的篮子提起,掀开盖在上面的布,露出十枚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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