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儿听说陛下为水患一事担忧不已,特地请旨赶往当地,亲自监建堤坝、安抚百姓,这两个月下来,人都熬磨地瘦了一大圈,这也是他向着陛下的一番孝心。” “恒儿是个实心眼的孝顺孩子,奴作为恒儿生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在陛下这儿为恒儿讨一份赏赐。” 怀宣帝尚未置一词,谢恒听了曹淑妃的言语,赶紧会意地站起,向怀宣帝行过礼,“父皇常怀忧民之心,将治水一事视作安邦治国的大事,儿臣时刻谨记在心,好在此番水患有惊无险,灾情过后,百姓纷纷修建祠堂,感念皇家恩德。” 他将早已备好的两个锦盒递给侍从,恭敬道:“这是齐冀两州地方官员感念父皇英明决断,自发献上的东海夜明珠两枚,儿臣分别献与父皇与母妃。” 怀宣帝没有立刻接过,只是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四儿子,问道:“恒儿想要些什么赏赐?” “父皇,儿臣……” 谢恒大喜过望,话才说到一半,小筑外內侍尖着嗓子的报唱由远及近,接连响起: “太子殿下到——” 宴席上之人闻之,纷纷神色一变,转头看向小筑门外。 来人身着锦袍华服,腰束金玉带,圆月高悬,冰冷的月辉落在他昳丽的面容,染上霜雪般肃冷之色。 谢忱缓步走向殿内,满室的光华陡然只为他一人聚齐。 怀宣帝酒醒了一半,他松开了怀中的淑妃,神情复杂地看向这个最像他,也最令他骄傲的儿子。 “忱儿,你回来了。”怀宣帝道。 “儿臣见过父皇。”谢忱语气恭敬,他的视线一扫而过高台上二人的身影,淡淡道:“是儿臣打搅了父皇的雅兴。” 谢忱薄唇抿起,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殿中心的谢恒心内如坠冰窟。 “此番路途多有波折,儿臣回程时途径水患泛滥之处,恰逢新筑的堤坝被冲毁,多耽搁了些时日。” 谢忱将一叠不薄的文书交于內侍手中,面容冷静道:“这是地方治水下吏欲递的折子,苦于上奏无门,儿臣将其一并带与父皇。” 怀宣帝接过內侍手中的文书,才阅了最上面的那张薄纸,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越看越快,等看到最后的那一封奏折,怀宣帝难以置信般地翻看了两遍才罢,他面色铁青地喘了一口气,将那一整封奏折砸到早已瑟瑟发抖的谢恒脸上,“竖子,看看你干的好事!” “水患毁堤淹田,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你跟那群酒囊饭袋干的却是丧尽天良之事!”怀宣帝又深吸一口气,显是怒极,朝跪伏在地的谢恒脱口而出道:“朕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天子震怒,宴席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小皇子小公主们都被吓得一个激灵,尚有在襁褓之中的禁不住吓,哇哇大哭起来,被奶母心惊胆战地弓腰抱出席哄着去了。 “陛下——!” 曹淑妃的惊叫声打破了一室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怀宣帝若有所觉地摸了下鼻端—— 数滴刺目的鲜血映入他的眼帘。 “去传太医。” 谢忱向身旁的內侍冷声吩咐道。 …… 景宁二十一年,怀宣帝卧病在榻,太子监国。 暮春四月,雨势连绵不绝,深夜更漏已敲过第四下,东宫烛火仍未熄灭,朝中事关如何安置流民的奏折纷至沓来,谢忱阅过大半,望了眼窗外漆黑的雨幕,暂时将朱笔搁下,转动手腕,抬手捏了捏眉心。 夜雨落窗棂,发出滴答声响,极容易便让人坠入短暂的浅眠。 这是谢忱回到长安月余,第一次想起沈蜜儿。 在这个一闪而逝的梦里。 谢忱梦见自己仍旧在偏远的小溪村,与当地村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傍晚时分,沈蜜儿见到他回来,如往常一般亲密地为他解下他身后的弓箭朴刀,在他身边黏黏糊糊地问他消夜想吃些什么。 谢忱迅速地思索了下沈蜜儿做饭的手艺,他低头吻了吻沈蜜儿的发顶,答道:“都可以。” 反正都是一样的不好吃。 沈蜜儿显然对他敷衍的回应很是不满。 于是他俯身在沈蜜儿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沈蜜儿白皙如玉的面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 她面带羞涩,作势捶了一下他,面对他时言语却大胆又奔放,沈蜜儿同样凑近他的耳边,嗓音轻轻软软,道:“那你先去洗漱啊。” 沈蜜儿的嗓音软,腰肢也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在他掌下毫不费力地就能弯折成各种角度。 山间夜雨潺潺,沈蜜儿脚踝上的银镯也几乎响了一整夜。 梦中画面一转,沈蜜儿怀中抱着一个面容极肖似她的小女孩,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眉眼间像极了他。 小姑娘挣脱了沈蜜儿的怀抱,一颠一颠地向他跑来,甜润的童声喊他“爹爹”。 谢忱下意识地向她张开臂弯,却见小姑娘转而扑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怀中。 沈蜜儿原本莹润的脸色如今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她咬着菱唇对他诉说,她死去的未婚夫又回来了,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还总是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沈蜜儿看向他时黑白分明的盈盈眼波里,最后一点生气也像快要消逝似的。 一点墨迹在桌案铺就的宣纸上晕开,逐渐晕成一朵一团,谢忱支颐的手腕陡然一颤,他睁开眼,恍然间仍听见沈蜜儿哀哀向他诉说的声音。 皓白的衣袖被他溅染上星星点点的墨迹,谢忱仿若无觉,只觉思绪停顿了一瞬,脑中的刺痛密密匝匝地涌来。 他有一瞬间的怔然,额角随即浮起层层细汗,他咬牙忍住头痛,几乎下意识地遍寻四周。 书房内哪有半点沈蜜儿的影子? 窗户被猛地打开,伴随着斜风细雨打进屋内的冷意,谢忱胸腔内莫名翻涌起的情绪逐渐偃旗息鼓,脑海中的刺痛也似乎有所缓解,他随手轻按了按太阳穴,欲要回到书案继续还未批阅完的奏折。 “殿下,您没事吧?” 崔樾守在殿外,听见谢忱在书房内不寻常的动静,他原本犹豫着推门进来,眼角瞥见谢忱额上的冷汗,立刻担忧地问道。 谢忱面色平静地朝他轻摆了下手,示意他出去。 崔樾迟疑了一瞬,刚要转身退出将门掩上,却见谢忱原本倚靠在窗棂的身子忽然一晃,捂唇干呕了起来。 “快请赵医工来——!” 寂静深夜,东宫的灯火却次第亮起,赵医工几乎是被人架着送到了谢忱的书房内。 天子卧病,太子殿下的安危再容不得有任何的闪失,赵医工肃了神色,为谢忱搭完脉,凝神细思了片刻。 “赵医工,太子殿下是中了何种毒,可能解?”崔樾急切问道。 “这……”赵医工犹豫了下,道:“依在下看,太子殿下的脉象并无被毒素所侵的症状。” “既非中毒,为何殿下会陡然目眩呕吐?” 听了赵医工的诊断,崔樾虽是疑惑不解,但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的脉象乃是神思…” 谢忱眉眼冷淡地截断了赵医工的话头,只道:“孤知晓了,送赵医工回去吧。” 等赵医工随着內侍一道退出了书房,谢忱昳丽眉眼瞥向身侧的崔樾,不经意问道: “送去岷州那家农户的碎银可都有按时送到?” 未等崔樾应答,谢忱修长的指节不自觉地攥了一下,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她家中人口…现下仍是她姐弟二人么?” “殿下。”崔樾闻此,神情一凝,自觉跪下。 谢忱的神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地契与二十两碎银已在上月一并送至。”崔樾顿了一下,艰难道:“只是昨日……我们的人再去时,沈姑娘家中…屋室已空。” “屋室已空。”谢忱用冰冷的语气缓缓重复了一遍。 “为何不报?” 崔樾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殿下近日政事繁忙,昨夜又与朝臣连夜议事至天明,他实在没有找到机会与殿下上报此事。 又许是当日殿下并没有将那农家女一齐带回长安,他心中下意识便觉得,或许那名农女在殿下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殿下自回到长安以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名农女,就像把她遗忘了一般。 及至方才,崔樾才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 “她人在哪?”谢忱又问。 “据我们的人所说,上月殿下走后,沈姑娘的幼弟生了一场重病……”崔樾声音艰涩道:“据传,有人见到沈姑娘从镇上医馆出来,险些被牙人当街掳走,现下…下落不明。” 幼弟重病,下落不明…… 谢忱有些愣怔地轻声喃着这几个字。 他随后扯了扯唇角,沈蜜儿的运道未免也太不走运了些。 也是,若非不走运,怎会遇到他呢? “是孤错了么?” 崔樾听见谢忱低声轻问,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犹豫道:“殿下?” 谢忱浑然不觉。 他没有错。他欠沈蜜儿的,该还的都已还清,他已经为沈蜜儿破了太多次例,作为储君,他的情绪绝不该轻易被人所牵动左右。 他没有错。 谢忱不禁疑惑,如果他没错,那为何他心口好像被人剜掉一块似的刺痛? 再欲深想时,脑海中的刺痛却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派人去将她寻回来。” “无论怎样,将她带回长安。” 崔樾领命,见到谢忱苍白至极的面色,当即愣了下。 “快些去。” 谢忱凌厉的眼风将人扫过,他的语气平静,却没有发觉自己颤抖的手早已将他的心绪暴露。 “是,殿下!” 窗外雨声淅沥落个不停,谢忱望向崔樾离去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其实将沈蜜儿留在东宫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往后会寻一个家世合适,性情温和的太子妃,最重要的是能够容得下沈蜜儿。 沈蜜儿会时刻伴在他身边,只朝他一个人展露笑颜,他也会护着她,这里无人能够伤害她。 …… 天色已至破晓,雨势渐小,两架马车稳稳停在了荣恩侯府的侧门前。 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美青年先行下了马车,他随后绕至其后那架马车,伸手将一名形容娇憨明媚的少女搀了下来。 在沈向黎的照顾之下,沈蜜儿反倒在这路途中养回来一些,她原本瘦削的脸颊丰润了不少,面色也泛起康健白皙的光泽。 沈向黎打起伞,为两人隔绝了雨幕,他将伞面大半倾斜至沈蜜儿那边,带着沈蜜儿一路往侯府门前走。 府中下人早早迎候在一侧,见到沈向黎与他身边的沈蜜儿,纷纷低头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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