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看过家里的余粮,只有不到半斤高粱面,一斤多豆面。奶奶舍不得吃豆面,都省着给她,自己都去牛岭子沟挖的野菜煮汤。 所以,她想悄悄进山采些木耳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了钱就可以换白米和豆面煮粥喝。 前几天她悄悄来看过,知道什么地方长有木耳菜。 周围安安静静的,山里的一切都很宁静,草丛里偶尔有几声虫鸣。她捡着干净的路走,因为深深的草丛里说不定藏着冬眠苏醒的蛇,往草丛过时,她也会先用手里的镰刀拨开草丛。 循着前几天做的标记,她很快就找到了长木耳菜的地方。 经过几天丰沛雨水的灌溉,那些木耳菜长得很好,一丛一丛挤得跟花簇一样,她很快就采了满满一大蓝,往山下走去。 难得的好天日,薛家村的女人们大多都聚在溪流边洗衣裳。去年一冬都在下雪,开了春又细雨绵绵,家家户户都攒了很多待洗的衣物,她们一边热热闹闹的洗衣服,一边谈天说地。 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看到一队身穿银甲的骑兵往这边过来。 众人骇然大惊,外头到处打着仗呢,这会儿军队冲进村子里来做什么? 两年前皇帝增了一项地税,薛家村的人拿不出来。朝廷的人来过一次,把村子里的男人痛揍了一顿,还强抢了很多的东西。给村子里的人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村子里胆子最小的秋月娘吓得颤颤巍巍急忙往回跑:“不好了不好了,朝廷又来抢东西了。” 她一语惊醒众人,大家连衣裳都顾不得捡,纷纷慌乱地往回跑。 昭蘅挽着一篮子木耳菜走到山下时,整个薛家村都乱了套。 “是来抢东西的吗?” “不像……” “那他们来做什么。” “好像往南边去了。” 村口的大槐树底下聚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 昭蘅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挤到人群里去,笑眯眯地跟大家打招呼。 昭家的青郎和媳妇也是勤快敦厚的人,早些年发大水摆渡的时候被水淹死了。自从昭家独子没了,昭家婶婶身体就垮了,还要独自拉扯年幼的昭蘅。 村民都知道昭家的顶梁柱怎么没了的,平日里对她们婆孙颇多照顾,丰年里有口吃的也会给她匀一口,只不过最近几年年成实在不好,没人能吃上一口饱饭,大家都有心无力。 去年昭家婶子又摔了一跤,昭家穷得一贫如洗,别说看病,就连吃口饭都成问题。大家都以为她肯定熬不过去了,谁知道才七岁的昭蘅跟着村民去采药,帮她奶奶侍弄地,求得怪大夫给她看病,竟然生生将这个家撑起来了。 这丫头肯吃苦,脾性也好,每天见了人脸上都堆着笑。 大家都很喜欢她。李婶见她满头大汗,臂弯里的篮子上盖着块青布,便知道她多半又一大早进山了,急忙问道:“阿蘅,你又进山了?” 昭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去采了点木耳菜,明天婶子带我一起去赶集好不好?” “阿蘅,你一个人以后不要去山上。”李婶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把她歪扭的头花扯了扯,又说,“前些日子他们在山上发现了野猪,你一个小孩子去遇上了如何是好?阿山叔他们过几天要进山,你到时候跟他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要是这几天屋里短吃的,我那里还有两把去年晒的干青菜,你先拿去吃。” 这时节大家都短吃的,昭蘅哪好意思拿她的,知道她是一片好心,她只好点头道谢。 正说这话,村子里又跑出来一个人,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来抢东西的,是朝廷来抓逃犯。” “那个跛足大夫,他竟然是宫里的御医!以前杀过人!” 众人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听到是来抓杀人犯的,大家一窝蜂似的赶紧朝跛足大夫院子涌去,生怕去晚了看不到热闹。 李婶急忙牵着昭蘅也快步跟上。 跛足大夫住在村子南边,就在昭蘅家后的竹林里。 他是前几年到的薛家村,他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赤脚大夫,给人看病为营生。起初还有人找他看病,可他脾气古怪,经常打骂病人,渐渐的就没人找他了。 他没有朋友,也几乎不跟人说话,只专心侍弄他门前那块药圃。 有村民对他的尖酸刻薄记恨在心,趁着天黑打算去毁了他的药圃,结果却晕了过去,在药园子里躺了整整一宿,害了场重病。后来他就到处说跛足大夫在药园子下了毒,就更没人去找他了。 他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根本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村民赶到跛足大夫院子前的时候,他那满园的草药被马践踏得七零八落。平日里整整齐齐码在廊下的草药洒落得到处都是,跛足大夫瘫软地坐在院角,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如纸。 一个身穿玄色窄袖劲装的男子,抬脚踩着他的肩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蹦出来,“王仲,你怎么还没死?” “舅舅。” 在他的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因何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弱,半晌传出低低的两声咳嗽,似乎是身上染了风寒。 昭蘅壮着胆子望去,看到森严的银甲卫队后,走来道白袍玉带的身影。镶滚着云纹的披风掩盖了他绝大部分的身形,却难掩他如雪后松竹般挺立的身影。 宽大的帽檐盖下,唯露出如银似雪的侧脸,他抬手掩唇又轻咳了声,那指节细长如嫩竹,拇指上套着枚翠玉翡翠,分外精美。 “先把人带回去再审。” 那道声线也低沉得清贵儒雅,像清风吹过松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自有一种难以言喻、不落庸俗的美妙。乡野里的汉子声音粗犷,又爱扯着嗓子喊话,昭蘅还没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看不见脸,脑子里却依稀勾勒出一个竹子化成精的面容。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有个同伙帮你制药。”李文简俯身,靠近跛足大夫,目光锐利如刀,“你说她叫昭蘅?” 王仲被他看得如如芒在背,这个少年分明只有十三四岁,可那眼神却骇人得很,像是藏着锋利刀芒,令人不敢直视。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太子恨他入骨,被捉回去他必死无疑。临死之前,他只想找个垫背的一起死。 他的目光朝人群扫去,落在藩篱外看热闹的小小身影上。这个小姑娘很听话,到了阴曹地府里,他还要她给自己做事。他咳了几声,胸腔震荡得生疼,最终抬手指向那个目瞪圆睁的小姑娘,“她在那儿。” 李文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昭蘅正不可思议地朝他看过来。 她才八岁,很矮,很瘦,面色发黄,站在葳蕤盛开的杏花树下,像一朵瘦弱的蘑菇。 他的眼眶,兀的一红。
第102章 李文简隔着人群与凌乱的院落与昭蘅对视,看到杏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忽地就想起,承安五十四年春,他陪昭蘅看的最后一场雪。 彼时他与昭蘅刚从江南回来不久。她少时不侍神佛,到了老年却信起这些来,从江南回来后便与他一起居住在云雾山的佛寺之中,日日看经论道。 承安五十四年的春来得很早,二月初京城里便百花竞开。半个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摧得枝头俏丽凋零大半。 那一夜他们正在寺中译经,忽闻外面风雪声起,她心血来潮拉着他出门踏雪。 他提着琉璃灯,与她将佛寺踏了个遍。他们在金顶之上还堆了个雪人,临回禅房时,阿蘅挽着他的手臂,踏着沙沙细雪,笑着说:“我上辈子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这辈子才能遇见你。” 她银色的长发在雪色中泛着光泽,那双眼睛却如青年时明亮澄澈,“所以我这辈子努力地做好事,下辈子我还想遇见你。” 李文简从不信来世今生,他只着眼于眼下,但是为了阿蘅,他竟也愿相信来生。 他当着满天神佛对她说:“我自认此生功德无限,愿以此生之功,换你我余生无虞,不受病痛所苦;换你我来生再相逢,续今生之缘。” 半年后,她在睡梦中死去,结束她跌宕又传奇的一生。 彼时他们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母,二十多个孩子的祖父母。他亲自为她操办后事,让她在最珍视的亲人的陪伴下毫无牵挂地离开。 次年春,他也在睡梦中随她而去。 再睁开眼时,李文简竟然回到了自己少年时。 他才十四岁。 * 昭蘅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跛足大夫怎么可以出卖自己!她是帮了他不错,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更不知道他让自己喝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是干什么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朝她看过来,她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 她想起两年前到村子里打打杀杀的官兵,揉揉泛红的眼睛,转过身就往外跑去。 可是路太滑了,她刚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泥地里。 牧归阔步追上来,拎着她的衣领逮小鸡一样将她捉起来,然后丢到李文简面前,眉毛一挑,邀功似的道:“她想跑。” 李文简看着昭蘅爬起来揉了揉膝盖,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一向温和的面容上添了几丝冷。 “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能做什么?”安元庆站在李文简身后,看着昭蘅,眉头挤出沟壑,脚上更用力地踩跛足大夫的肩背,“你这家伙想让拉她给你垫背?” “舅舅。”李文简提醒他,“再待下去,恐怕引起恐慌。” 安元庆挥手,示意人押着王仲离开。他又看了眼昭蘅,问,“这个小孩怎么办?” 李文简抿了抿唇,忍住没去看她:“既然是王仲招认的同党,先带回府上盘问清楚再说。” 昭蘅猛地抬起眼睛,慌乱地看向他说:“我没做坏事!” 李文简看到她戒备又小心的眼神,心中又酸又涩。他多想立刻将她抱在膝上,告诉她,他知道她是个好人,没做坏事。 可是他不能,现在他们是陌生人,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那些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她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也不曾经历过那么多非人的痛苦。 于他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你别害怕,跟我们去一趟,若是没事,我会送你回来。”李文简蹲下身,拿出帕子去擦她脸上的泥水。 昭蘅的眼睛泛着红,忍着泪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脏他白色的丝帕,于是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真、真的吗?” 李文简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头顶:“真的。” * 昭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着好奇地到处看。这座房子真漂亮,门窗上雕满了好看的花纹,窗纸薄如蝉翼,飞絮般的花影从窗前悠然飘落,临窗的软榻上衾褥干净雅洁,浸染着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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