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有一盏八角团福铜炉,升起冉冉香气,好闻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几碟点心,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直叫。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汤面就上山了,一直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她看着桌上的糕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块糕点尝尝,忽然想起奶奶教导她的话,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昭蘅立刻看向门外,是抓她回来的那个人来了。 李文简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两只眼睛有点红,鼻头也是红红的,看样子刚刚哭过。一对上他的目光,她马上挪开了眼。 怯生生的模样活像山林里受惊的小鹿。 李文简脚步顿了顿,才朝她走去。他少年时身量就已很高,站在她面前,她不仰着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凳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以前官兵也到村子里捉过人,捉走之后没多久,人就死了。 她不想死。 李文简看她淌泪委屈的样子,微微俯下身来,轻声说:“王仲已经招认了。” 昭蘅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原本就短了两寸的袖子显得更短,露出一小节瘦弱的小臂。 李文简看到她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被泥水糊得脏兮兮的,他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用丝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看到有两颗红疹破了皮,心上漫起一股气。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吃过的那些药在体内起了作用。 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世她设计害死安嫔那一夜,哭着跟他说不愿早早的认识他,因为那时她吃了很多的药,浑身烂疮,流脓不止。 “疼吗?”李文简问。 只这两个字,让昭蘅的眼睛红得更厉害,她喉头嗫嚅,说:“我、我没帮他杀人,我只帮他试过药。” “我知道。”李文简抬眼看她,“我是问你,疼不疼?” 昭蘅对上他的视线,少年那双深邃如幽泉的眼睛黑沉沉的,藏着云雾一般,凝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本能地后缩了下,摇头想说不疼。 她其实很能忍疼,又不想让奶奶为她担心,再疼也会咬牙忍住。尤其是面对陌生人,她更带了点倔。可是,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声的蛊惑,她终于还是低道了声,“有一点。” 李文简垂下眼,抬手按在胸口。他的心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倔,无论何事都自己生生硬扛,能从她口中说出个“疼”字,应当是极疼的。 他放下手,哑着嗓子唤了声“牧归”。 牧归觉得公子自从前几日从佛寺中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他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分明是跟他同岁的少年,却稳重得不像话。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等了好半晌,听到李文简唤他,忙推门而入,垂首问:“公子有何吩咐?” 李文简脑子突突地疼,嗓子眼也干涩得厉害,他起身对牧归道:“去请徐大夫过来。” 牧归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李文简则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取了铜盆,打来温水给昭蘅洗脸。 温热的帕子靠近昭蘅脸庞的瞬间,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头躲开他的手。李文简低声问她:“怎么了?” 昭蘅小声说:“公子,我自己来。” 李文简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指节握着还冒着热气的帕子,骨节微微弓起,怔楞了一瞬,从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已十分不合适。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听到昭蘅软而轻的声音:“我身上脏,别弄脏了您的手。” 西斜的落日洒在她瘦削的面容上,泛着金光。 李文简把帕子盖在她脸上,挽着袖子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污渍。 她太瘦了,身子骨只有小小一把,跟笋条一样纤弱。 洗干净脸后,李文简刚搁下帕子,就听到昭蘅身上传来咕咕的叫声。 他转头看向她,昭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李文简侧过脸,发现桌案上的糕点她一块都没动过,他问:“饿了吗?” 昭蘅浓密长睫下那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出几分羞赧,她点点头说是。 “这里这么多糕点,你怎么不吃?”李文简问。 昭蘅咽了咽口水,她试探性地看向他:“我能吃吗?” “当然能,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昭蘅瞥了一眼那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实在不敢相信他的话。她从小到大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点心,更别说吃了。她正要追问,这个人身子忽然微微前倾,拈了一块点心送到她唇边,笑着对她说:“快吃吧。” 昭蘅怔住。 过了片刻她才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她口中散开。李文简问:“好吃吗?”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重重点头:“嗯!” 她仰起头看向李文简:“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李文简笑笑,把视线移到了其他地方。 这样的话,再多听一个字,他都觉得心酸不止。 昭蘅吃过糕点,李文简又给她递上一盏蜜水,甜丝丝的下肚,什么不快都一扫而光。她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糕点碎屑,正打算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牧归带着大夫在门外禀报:“公子。” 李文简嗯了声,示意徐大夫进来。 徐大夫进来问了安,开始替昭蘅查看脸上的红疹。 她脸上的疹子并非寻常疱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她脸上这密密麻麻的红疹分明是中毒。 她的红疹是毒素扩散,虽不致命,可破皮流脓恐怕有留疤的危险,还有她的脉象,也乱得很。他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已经八岁,可她瘦弱得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徐大夫替她诊过脉后又开了药才离去。 昭蘅坐在凳子上,抿着唇望了望李文简。她看到他脸色不好,一双好看的眼眸冷冷地盯着窗外瞧。 她心里一个咯噔,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唇,结结巴巴问:“我能回去了吗?” 李文简望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们府上三姑娘需要个伴读,你想留下来吗?” 昭蘅讶异地看向他,她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把自己抓回来,不打不骂,不仅给自己喂好吃的点心和甜滋滋的蜜水,现在还主动提出留下她。 尤其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昭蘅想起在戏园前卖花时听到的戏文,有些有钱人很奇怪,为了炼丹药长生不老,故意骗来小孩子,剜了他们的心入药。 他对自己这么好,是想剜了自己的心入药吗? 她警惕又惊恐地看向李文简,飞快地摇头。想了想,更加坚定地摇头。 “不想。” “为什么?” 昭蘅看到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抿了抿唇说:“我不喜欢读书。” 李文简挑了挑眼眸。 昭蘅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垂下头,眼睛又阖上了,长长的羽睫在眼睑投下一小块阴翳,看着格外失望。 是因为到手的药引飞了所以失望吗? 昭蘅低头抠着指甲:“我想回去了。” 李文简盯着她局促戒备的动作眉头紧皱,盯了好一会儿才劝说自己。 不能心急,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对于未知的生活都是迷茫而恐惧的。他不应该急于求成,着急地将她捆在身边。 一步步,慢慢来。 他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好,等会儿喝了药我就送你回去。” 昭蘅低垂眼睫抠着手指不做声。 * 昭蘅臂弯里挽着一篮子糕点。 那是临走之前,那个奇怪的人非要塞给她的。她不肯要,他就说抓错了人,是给她的补偿。 她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他像个好人。 可是凭空怎么会掉个大好人在她面前呢?奶奶经常说,不劳而获的东西下面都藏着个大陷阱。 贪小便宜就会掉进去。 到村口的路有些破烂,即便是宽大的马车,也是摇摇晃晃得,她知道快到了,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忽然瞥见村口杏花树下有道拄拐的身影。 “停车,停车。”她大喊。 车夫闻声将车停下,正要端小杌子让她踩着下车,她一只手挽着糕点,另一只手撑着车身利落地跳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奶奶来接我了。”她朝车夫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杏花树下的人影跑去。 薛氏今日起来精神还不错,便到镇上林员外家洗衣裳去了,回来之后听说跛足大夫是杀人犯。他之所以愿意给自己治病,是因为昭蘅在帮他做事。而她现在也被官兵带走了。 她吓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夕阳西下时,她不顾村民的劝阻,要去城中寻人。 才走到村口,就见昭蘅跳下一辆马车,朝她小跑而来。 “奶奶,您怎么出来了?”昭蘅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圆。 薛氏大骇,忙把她拉在怀中检查,她着急地问:“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打你?” 走路都轻飘飘的昭蘅摇摇头:“没有,那个好看的叔叔……”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他们说跛足大夫都招了,他是骗我帮他打理药圃,查清楚我没有犯事。所以……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 薛氏看着洗得白白净净的昭蘅,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勉强将心放下。 “奶奶……”昭蘅仰头看向薛氏,漂亮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哽咽了下,才说:“跛足大夫没了。” 薛氏欲言又止,她知道阿蘅想说什么,她这副身子要死不活的,全靠跛足大夫的药养着。他没了,她们根本拿不出钱吃药。 她知道阿蘅为了求跛足大夫给她看病受了多少委屈,那个人脾气怪得很,还不知如何刁难的她。 她没想到跛足大夫竟然是来薛家村避祸的杀人犯,庆幸她们这次遇到了讲理的官兵,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没用,把这个孩子拖累到了这份上。 薛氏把昭蘅箍在怀里,摸了摸她干枯的发顶:“没事,奶奶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出去赚钱。” * 是夜月朗星稀,一缕轻烟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吹入屋内。 睡得不怎么安稳的昭蘅眉头就渐渐散开。不多时,一道清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入昭蘅的家中。 李文简在昭蘅的枕下寻到回来前塞给她的药丸,拧开盖子扫了一眼,又悄无声息走到床边,细瞧她脸上的红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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