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封侯拜相,念书当然没用。可是书琅哥哥,他们都说你是老先生教过最好的学生,你要好好念书,以后当大官,当好官,让天下没有战乱。我呢,会好好学种地,让所有人都有便宜的米吃,不用再挨饿。” 李文简恍然。 他想起前世安胥之为宁宛致请封将军称号,在大殿上遭到众臣弹劾。 彼时昭蘅正在推行女学,那帮老学究也闹个不停,他晚上回到寝殿时,她坐在窗下,看着案上那一炉六曲香袅袅而上的香雾,久久出神。 他从身后拥着她,唇边绽出微笑来:“还在为女学和小宁的事情伤神?”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他们既要小宁镇守边关,又不肯给她相应的地位和尊重。”昭蘅皱眉思索,“他们说这是乱了天理王法,可天理为什么要让女子天生屈居末位,俯首听命?” “天理也不一定是对的。” “是不对的。”昭蘅慢慢转过脸,一张娇靥上的迷茫渐渐散去,定定地看着他。 李文简道:“天不会说理,说理的都是人。” “自古女子都没有说话的权利,这话都是你们男人说的。”昭蘅蹙眉看着他,“所以这是你们的一家之言。” 李文简轻拂衣袖,一笑:“我与他们不是们,我同你才算们,是我们。” 昭蘅便轻轻蹙起秀眉。 李文简见她神情不快,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安安然然地搂着她靠坐在贵妃榻上,道:“你也知道,因为宁宛致封号一事,那群老头吵得我头都大了,明日你与我同去殿上,帮我好好训斥他们一番。” 昭蘅心中那股郁气,始终挥散不去,琢磨片刻她点了点头。 次日早朝,安胥之再谏要给梅州守将宁宛致授以三品平西将军,也再度遭到众臣口诛笔伐。 “安大人。男子为天,女郎为地,自古皆然。宁姑娘一介女子上战场已是不合礼数,现在还要和儿郎一般封王拜相,难道地还想翻了天不成?” 李文简揉着额头坐在龙椅上,抬眼瞧见昭蘅被牧归领着进了大殿来,他便放下茶碗,只能昭蘅颔首行礼,唤了声“陛下”,他脸上才带了点淡笑,“皇后来了。” 众臣见状窃窃私语,昭蘅视若无睹。 “纪大人。”她笑了笑,慢慢走到方才说“地还想翻了天”那人面前,盯着他:“你是司天台灵台郎,掌候日月星气,学识渊博,有个问题将我还想跟你请教请教。” 昭蘅虽笑着,可那笑就跟刀子一般,剜在他身上。纪大人如芒在背,后背心渗出涔涔冷汗。急忙揖手道:“臣不敢,臣……” “是不敢,还是不愿?”昭蘅打断他的字句,注视着他。 “臣……”纪大人胡子一动,一时语塞,隔了片刻,他垂下头干巴巴地道:“娘娘请讲。” “胸怀宽广,孕育万物,滋养万千生灵的是什么?”昭蘅问。 “是地,大地。” 昭蘅慢慢转脸,一双眼睛静默地从朝臣身上一一扫过:“那高悬天空,赠予世人温暖、光明的又是什么?” 纪大人心思转得极快:“是日月。” “众所周知,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长空万里,庇荫山河,大地阡陌,承载山河;明日当空,赐予世人与光明,皓月当悬,于黑暗中予世人以慰藉。自古皆然。”昭蘅眉目间浮起些许平和,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眸底竟涌出一丝伤色:“阴阳互生互存,互相成就。纪大人,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女子呢?” 皇后年纪很轻,又出身微末,如今一番咄咄逼人的话却惊得纪大人满头是汗,他当即上前行礼:“娘娘恕罪,臣绝无此意。”李文简静垂着眸,一双星目静得像月下澄澈的湖泊。 昭蘅生来一副好容貌,英气小巧的鼻,浓而长的眉,最好看的还数眉下那双眸,淬了星光,染了湖光山色,流转出世间最绚烂的光彩。 正如她这个人,静谧温柔,却会在你不期然的时候迸发出浩浩荡荡的锐利光芒。 譬如此时,令李文简颇为着迷。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诘问。 可是,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宁宛致除了是女子之身,她有哪点担不起将军称号?她凭借自身的才干,戍边卫土,梅州的百姓都看到了,全天下的百姓也都看到了,这难道有半分作假?她驱北戎、守卫边疆近十年,她的功绩但凡落在你们的头上,恐怕早已飞黄腾达,封侯拜相。可她呢,只因是个女子,你们便剥夺她的功绩,不肯给她应有的地位,凭什么?难道你们七尺男儿的心胸就只有这么一点?怕女子凌驾于你们之上,怕她们走得更高走得更远吗?” “宁宛致首先是我们东篱的子民,是镇守国门的柱石,其次才是女子,她的功绩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她侧过脸,再度看向那几名官员,“不是你们站在这大殿之上信手一挥便能够抹去的。我只希望你们能够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而不是盯着一个女子,只想方设法抹去她的功绩。” 少年下颌绷紧,脑海里尽是那日大殿上她炫目的光彩,却不知面前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书琅哥哥?” 李文简收回思绪,他摇扇的手一顿,垂下眼帘。 他也许反应了一会儿,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在聒噪的蝉鸣声里,他的声音有点轻:“你会帮很多人,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昭蘅眨了眨眼,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书琅哥哥夸她了,她还是高兴地翘起了唇角。 * 李文简给薛氏请了大夫,她不用再为生计日日提心吊胆,病情逐渐好转,气色恢复了不少,还可以做些简单的活儿。 她惦记着李文简对她们祖孙俩的恩情,不肯闲着,有空了就去膳房帮忙。 昭蘅很高兴,她可以专心地守着她的菜园子了。 盈雀却不像她那么无忧无虑,昭蘅不肯学琴棋书画,每日只守着那块菜园子,这样下去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这个公子也是,说他对昭蘅的事情不上心吧,庆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过问; 说他上心吧,每当她提起该送昭蘅回族学去,他总说她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盈雀气闷,公子这么明事理的人,怎会不知惯人如杀人的道理。 他之前养条狗都会教它道理呢。 这日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庆园迎来了一个稀客。 昭蘅穿着宽松的窄袖衣裳,扛着把锄头正要去菜园子种地,撞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魏晚玉。 昭蘅之前在族学就认识魏晚玉了,她坐她后面,老先生抽背的时候还帮她做过弊,只不过她念书实在一般,就算提醒了也记不起来。 “你怎么哭了?”昭蘅有点懵,她看着面前只到自己下巴的魏晚玉,轻声问。 魏晚玉打量昭蘅两眼,她是书琅哥哥带到族学里的,虽然只待了几天,可大家都知道她不念书,跑去种地了。 都羡慕得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乌黑的眸子对上昭蘅的视线,哭得奶声奶气:“我不想背书了,可以跟你一起去种地吗?” “不可以。”昭蘅摇了摇头,道,“你根本不会种地。” 魏晚玉还没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绝过,瘪了瘪嘴委屈地说,“你不会背书我都帮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帮我?” 昭蘅一时语塞。 魏晚玉声音矮了两分:“你要是教我种地,我们就可以做朋友,难道你不想要朋友吗?” “我为什么要朋友?”昭蘅眨眨眼。 魏晚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哥说了,人都要有自己的朋友,可以一起作诗、骑马、饮酒。” 这话对昭蘅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她不会作诗,也不会骑马,更不会饮酒。 “你哥是谁?”昭蘅问。 魏晚玉说:“魏湛啊,他是书琅哥哥最好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逃学去骑马,喝酒作诗。” 昭蘅怀疑地看着她:“我都没听他说过。” “你是说我撒谎吗?”魏晚玉一脸无辜,着急辩解,声音不由拔高了些许,“我说的都是真的。” 昭蘅忙抬手捂着她的嘴巴,嘘了声,“你小声点,别让盈雀听到了。” 盈雀亲自管她的学业,让她每天早上都要念半个时辰的书,她不想念,今早上趁她不在,悄悄溜出来的。她怕魏晚玉一嗓子把她招出来了。 “你带我去种地,我就不嚷嚷了。”魏晚玉歪了歪脑袋,。 昭蘅鼓了鼓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河豚,“你比狗都狡猾。”魏晚玉轻哼。 昭蘅没办法,只好带着魏晚玉一起去菜园子。 “那你都得听我的,不许在里面乱踩。”昭蘅提醒她。 魏晚玉忙点头,“我会的。” * 屋外下起了细雨,每年这个时节,隔三差五便会下雨。 昭蘅坐在书案后往外看,院子里的那个桃树已经开始挂果,在蒙蒙烟雨中,青色的果子一串串地挂在树枝上。 这样的天气不能去菜园子,她便拿出之前让盈雀准备的针线,坐在凳子上慢慢绣着。 正忙着,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拿走她手里的绣绷子。 回身一看,正是李文简。 他身上穿的件山青色圆领长袍,袖子上沾了雨水,呈现出跟远山一样的青色。 李文简看着绣布上不算细腻的针脚,和画得歪歪扭扭的树,问,“你会绣花?” 这蹩脚的针脚和她前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可他记得,阿蘅是进宫之后到了浣衣局才学的针线活。 昭蘅把丝线挽成团,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近来总是多雨,她不能老是往外跑,就让盈雀教她做针线。盈雀原本想趁机教她识文断字,可她拿着书在书案前坐不到两刻钟就能睡着。 盈雀只好绝望地认命,有些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凿壁偷光也要学,而有的人不是这块料,把脑子砸开将学问灌进去也能再吐出来了。 她要学针线,她也就耐心教她,学好了也算一技之长吧。 令人欣慰的是,她学针线还算上心,比做学问好多了。 李文简问:“这是绣的什么?” “桃李树。”她神色中有几分羞赧,“绣得不怎么好。” 李文简托腮打量着她,“给阿翁的?” 昭蘅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你怎么知道?” “桃李满天下,用来形容阿翁最合适不过。”李文简轻飘飘地说道,“是盈雀教你的吗?” 昭蘅只觉得耳根子都烧起来了,红着脸说,“晚玉告诉我的。” 李文简微微愣了下,“你跟晚玉有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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