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忙说不用。殿下身负麒麟之才,肯屈尊降贵带人进学,是多少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机会。 她咬牙爬起来把衣裳换了,略作整理后走出长秋殿。 入夜时分又飘了几滴雨,她见雨势不大便没有打伞,只披了一件披风,在莲舟的陪伴下向着承明殿走去。 细雨纷纷,或许因为下午太过快乐的,她竟觉得这雨丝也可爱起来。 牧归站在书房外,身形半隐在黑暗中,他远远看到昭蘅的身影从雨中行来,拿起将倒放在墙角的伞,撑开迎出去。 昭蘅看到牧归,眼角绽出丝笑意,温和道:“牧归将军,你回来了?” 牧归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嗯了声,将手里的伞举过她的头顶。 书房大门紧闭,屋内的窗纸上透过几分暖黄的光芒,将李文简的影子映在窗牖上。 牧归上前轻叩门,道一声:“昭训来了。” 里面便传来一道平和的嗓音:“进来。” 李文简其实有些意外,骑马是件很费力的事情,尤其是第一次骑马。双腿要紧紧夹着马背,一圈跑下来,很快就开始酸痛。 他以为她今天不会来。 牧归推开门,昭蘅走进去。 李文简书案前点了一盏灯,灯烛的光亮只能罩着他半张脸,他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上有淡淡倦意,抬眸打量她。 她换了身紫烟色留仙裙,样式和颜色都不出挑,平平无常的衣裳再她身上被穿出了别样的雅致恬静。 “殿下。”她唇畔噙着笑意,入内后向他福了一礼。 云鬓酥腰,恭顺柔嘉。李文简想起的却是下午她在宁宛致臂弯里那恣意张扬的模样。 李文简轻轻摆了摆手,牧归退出门外,“吱呀”一声,合上两道门。 李文简瞥向她旁边的那张书案:“去那边坐。” 昭蘅点点头,径直走到他旁边的那张书案坐定,打开怀里抱着的包袱,将今日要看的书都摆出来,慢慢提笔。 照顾殿下箭伤那段时间,昭蘅便习惯了同处一室他们各做各的事情,是以并不在意他还在身旁,援笔埋首认认真真写起字来。 她写字的时候很专注,周围的事情都不能影响到她。是以窗外的潇潇雨声也未能入得她的耳。 笔墨游走,一笔一划,很快就写满两张纸。 李文简却没那么专注,她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窸窣的沙沙声。他昨夜饮了酒,本想早些去给昭蘅按了穴道好睡觉,怎奈她熬到午夜方歇。 等他往返两趟,再躺到床上,睡意杳然无踪。 是以今日有些疲倦。 听到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声,他微微侧眸看向奋笔的昭蘅。或许是下午骑马疲了,她坐得没有那么直,背弓成一道流畅的弧度,修长的脖子也垂下,鬓间散开的碎发被夜灯照得发光。 书案下,两□□叠随意摆放着,左手则握成拳,轻轻地从胯间锤到膝盖窝,再锤上来,一遍又一遍…… 李文简的目光也随着她的手,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 灯芯爆开,发出“噼啪”一声响,手里的书晃了下,差点落在地上。李文简收回思绪,觉察到自己的失神,摇头笑了笑,别开眸继续看书。 时间过得很快。 昭蘅写完了字,站起身捏了捏后颈,才看到李文简还在看书。她等纸上的墨迹干了,然后才揭起纸张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礼:“殿下,我写好了。” 李文简接过写满字的纸,她的苦练很有效,跟一个多月前歪歪扭扭的字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拿起镇纸,将纸张在桌上摊平,而后提起朱笔,细斟慢琢,将错误之处圈了出来。 昭蘅站在一旁,看着他批改,每当朱笔落于纸上,她的心都要揪一次。到最后,看着满纸朱批,她窘迫得轻轻咬了下唇。 “不错,很有进步。”李文简指着她的字道:“字是一个人的风骨,若是从一开始就不打好根基,以后就会越走越偏……你的字虽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回去后将描红的地方多加练习。” 昭蘅这才松了口气,能得一个风华无双的人一句哪怕不算夸奖的鼓励,让她有说不出来的愉悦。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笑意,重重点头:“好。” 李文简侧身拿起书案上的茶盏,吹了吹茶汤的热气,抿了一口。 倦意又来了。 昭蘅收完东西,走到李文简身旁,福了一礼往外走,刚迈出一步,又扭过身看向李文简,唇畔笑意点点,忍不住跟他分享:“我今天去骑马了。” 李文简抬眼看她。 她眼睛清澈明亮,浮现出在她眼中少见的雀跃。 骑马有这么好玩儿吗? 值得从下午一直开心到现在。 他笑笑,颔首:“好玩儿吗?” “嗯!”昭蘅重重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不是好玩儿,是那种随风放空自己的感觉让她着迷,在那一刻她什么都不用想,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 “只可惜我现在还不会骑,是小宁带着我。”昭蘅略有些遗憾,如果能自己控制缰绳,把握方向就更好了。 李文简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茶,正想说以后有机会教她骑马,刚张嘴,竟然打了个哈欠。 “我耽搁太久。”昭蘅幡清醒,看向乌沉沉的窗外,已经到了殿下休息的时间:“打扰殿下歇息了,我先告退了。” 李文简颔首,没再留她,他实在倦得不行了。 昭蘅弯唇,又道了谢,快步往外走去。 李文简看着她轻快雀跃的步伐,又打了个哈欠,太困了。 他起身往外走,打算等昭蘅一睡下,他就立马掐晕她,赶紧回来睡觉。 困。 他抬步迈出门槛,却看见昭蘅又回来了。 帘外暴雨如注,灯光底下腾起一层水雾。 她脚尖湿了,提起裙摆抖了抖,看向李文简:“雨太大了……” “殿下。”她的声音有一点慌乱,看向李文简的眼神闪烁了下:“我能不能在您这里暂住一夜。” 李文简始终面色如常,她又不是没在这里住过,如此也省得他再往长秋殿跑一趟。 他答应得很痛快:“好。” 昭蘅跟在李文简身后回到寝殿,飞羽已经把李文简的寝衣准备好了,看到昭蘅,他愣了一瞬,又飞快地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件山岚色的圆领长袍。 正是上次她被雨困在东宫时穿的那一件——李文简少年时的旧衣。 飞羽端进来热水,埋着头飞快跑了。 昭蘅拧了帕子给李文简洗漱,她下午骑了马,出了一身热汗,又让人在次间的浴桶里灌热水,她打算沐个浴。 水准备好,昭蘅悄悄瞥了眼寝殿里的李文简,他居然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悄悄地往次间走去,忐忑地脱了衣裳迈入浴桶之中。 温暖的热水将她包裹,暖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满身的疲惫得到缓解,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与此同时,她发现身上有些细小的伤痕。尤其是大腿内侧,因为用力夹着马肚,好些地方摩擦破皮,隐约有血痕。 她仔细看了看,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心想,明天回长秋殿找些药膏擦一擦就好。 直到热水变得温凉,她才从浴桶中起身,擦干身上的水渍,穿上李文简的长袍。 她近来又清减些许,原本就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更加晃晃悠悠,裤腿堆叠在鞋面上,她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走。 刚走到寝殿,一个小宫女站在门外轻唤了声:“昭训。” 她又提着裤腿走到门口,宫女递给她一枚天青色瓷瓶,道:“殿下让我给您送的外伤药。” 昭蘅愣了下,他什么时候让人送药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伤的? 宫女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您准备沐浴的时候他吩咐的。” 是因为知道骑了马会受伤,所以专门给她准备伤药吗? 昭蘅将瓷瓶握在掌中,转身回到寝殿,看向李文简。他已经睡着了,呼吸绵长均匀。 因为他睡着了,昭蘅眼光也放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殿下这张脸生得真是无可挑剔。 浓眉深眼薄唇挺鼻,就连纵横交错的睫毛也似纤长羽丝精心排列然后黏上去似的。整张脸犹如工笔画师执笔细心绘就的风流人物志,气度清贵恍若神祇。 没错,是神祇,慈悲仁爱,高贵令人不忍染指。 看了一会儿,她打了个哈欠,时间已经不早,该睡了。 她的目光在软塌上床上游移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去床上睡。以前睡软榻是因为殿下身上有伤,她怕压着他的伤口,现在他的伤好了,她没理由再跟他分床。 之前因为奶奶五七未过,所以她和李文简并未同房,但现在她也没理由抵触这事。 她知道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如果他偶尔不那么清心寡欲,她大概也不会抗拒。毕竟,在其位,谋其事,人总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这样想着,她心底敞亮了,不再纠结,从床尾悄悄地爬到李文简身边,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身上。 阖上眼,腿上酸胀的疼痛缓缓传来。她终于知道殿下为什么要给她送药了,原来这么疼。 怕弄醒李文简,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瓷瓶的盖子。 旁边躺着个大男人,即使她已经做好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心理准备,但到底还有羞耻之心,她暂时做不到顶着他的气息大马金刀地脱裤子上药。拧着身子将裤管轻卷堆到大腿根部,手肘轻碰了下身旁的男人,李文简混混沌沌问:“怎么了?” “我……”昭蘅僵在被子内的手不由攥紧了锦被:“我、我在……抹药。” 身侧人迷迷糊糊说:“好,我帮你。” 昭蘅愕然,在一片昏暗中望向李文简的脸,脸憋得通红,滚烫得就快要滴出血来。 她已经许给了他,是他的昭训,不应该矫情地拒绝他的触碰。总之早晚都有这一遭,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一片漆黑里,时间真难熬。 罢了。 过了良久憋出一句细若蚊呐的声音:“有劳殿下。” 一阵长久的沉默,最后回应她的是李文简绵长的呼吸。昭蘅半支着身子爬起来,借着幽暗的光看他,确认他是睡着了说梦话,长舒了口气,又躺了回去,三下五除二抹了药,放下裤管睡了。 李文简做了一个梦,梦到昭蘅少女时的事情—— 十四五岁的少女,恰似一朵半开的海棠,跪坐在一间幽暗的黑屋里,脖子和四肢都被铁链束住。 屋子只有一扇天窗,洒下一道灰尘四舞的光柱。她半裸跪坐在光柱后,身子微微颤抖,忽然瞥了他一眼,然后拿起案上的匕首,在另一条手臂上慢慢划开口子,慢条斯理地割下一块细嫩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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