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绀青袄,霜白棉裙,虽是簇新的衣裳,却松松垮垮显得不大合身,垂首安安静静的,被吞没在人群中。 孟松洵薄唇微抿。 原来,她是沈家的奴婢…… 望鹊楼底,不知怎的,柳萋萋总觉得脊背阵阵发紧,似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正欲抬首四眺,衣袂忽被扯了扯,沈明曦凑近悄声道:“怎么办,萋萋姐姐,我都快要怕死了,一会子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柳萋萋垂首看去,果见沈明曦表面从容自若,可掩在袖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沈明曦自幼生活在乡下,虽说进京后也受了几年大家教养,可到底长居闺中,未曾见过世面,到了这般场合,心下难免怵得慌。 “姑娘莫怕,我们都在呢。”柳萋萋温声安慰。 一旁的秋画也冲沈明曦点点头。 “您且放松自在些,就像嬷嬷先前教您的,一会儿揣着底气,含笑看着对方说话,莫虚了气势,绝不会教旁人看出端倪。” 柳萋萋说着,偷偷去握沈明曦佯装受伤而缠满细布条的手。暖意透过手腕直漫到心头,听了柳萋萋这番鼓舞,沈明曦颔首,焦虑之感这才缓了些。 在小径上站立片刻,来参宴的各家姑娘便由凛阳候府的家仆领着去了凝玉阁。 凝玉阁在候府边缘,地处清幽,一入内,便可看见一面靠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香器和盛放香品的瓷罐,临窗的花几上置了些松石盆景,其旁小案整齐堆放着一摞摞的香谱,目测有百本之多,不愧为府内专门制香之处。 柳萋萋惊叹地扫了几眼,便跟在沈明曦后头,半扶着她在内室的圈椅上坐定。 很快,邻座的姑娘便来与沈明曦搭话,她明眸善睐,笑靥动人,年岁看似与沈明曦相近。 听她们相互客套了几句,柳萋萋才知此人是翰林院胡编修之女,这位胡姑娘的父亲,与沈韫玉还曾是同僚。 虽未见过,但听闻有这层关系在,又见这位胡姑娘面容和善,沈明曦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胡姑娘忽而示意沈明曦看向后头。 柳萋萋亦抬首看去,便见离沈明曦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着棠红花罗镶兔毛边袄裙的姑娘,蛾眉曼睩,风姿绰约,美得格外惹眼,正与别家贵女言笑。 “那是刑部尚书褚大人家的三姑娘,听闻令兄前不久擢升为了刑部郎中,又拜在褚大人门下,今日见着,沈姑娘可要去打个招呼?” 沈明曦闻言略有些迟疑地看向柳萋萋。 柳萋萋会意俯身:“胡姑娘说得不无道理,要不姑娘还是去问候一声吧。” 沈明曦颔首觉得有理,这才缓缓往那厢走去,行至褚三姑娘身侧,见那位抬眸疑惑地看着她,她踯躅半晌,才福身道:“褚三姐姐想是不识得我,但明曦的家兄正是褚大人的门生,如今也在刑部为官,今日在这品香宴上遇见褚三姐姐,实是缘分,特意来向三姐姐问个好。” 褚三姑娘褚烟淡淡瞥了她一眼,轻笑道:“抱歉,家父在朝中的门生众多,一时记不起是哪一位了……”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响起低低的笑,沈明曦尴尬地双颊通红,好一会儿,才低声解释道:“家兄姓沈,名韫玉,如今官居刑部郎中。” “哦……”褚三姑娘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是沈郎中,的确有缘,往后还请沈姑娘多多关照了。” 沈明曦忙回:“三姐姐说得哪里话,应是明曦需要姐姐关照才是。” 褚三姑娘笑了一下,不再多言,自顾自转过头与旁的贵女继续说道。 她都表露出了这般态度,沈明曦哪里还看不出这位褚三姑娘瞧不起自己,甚至都不愿多搭理。 柳萋萋亦看得明白,待走远了,压低声儿对着沈明曦道:“姑娘尽了礼数,不落人口舌就好,旁的别记挂在心上。” 沈明曦冲她轻轻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心里明白,待回了位儿,一直关注着那厢的胡姑娘也安慰起了沈明曦。 “沈姑娘莫放在心上,那位褚三姑娘向来如此,性子倨傲,可谁教人家是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呢。” 香秀? 平日去香铺买香材时,柳萋萋偶尔也听旁人提起过这个称呼,但并未细问,今日再听,才知这个称呼颇有分量。 沈明曦亦是不解,询问之下,才听那胡姑娘道:“自今圣登基,宫中每三年便会举办一次斗香会,邀京中各家贵女,在皇宫御花园当场制香窖藏,待两月后取出品闻,评选出的头五名,便被称为香秀。这位褚三姑娘,在两年前的斗香会上得了第四,今日来的贵女中无人制香手艺可出其右。” “原是如此。”沈明曦恍然大悟,片刻又生了好奇,“可既是第四,那前三位姑娘呢?今日都未来吗?” “褚三姑娘前头两名,都已在这两年间嫁为人妇,至于拔得头筹的那位……”胡姑娘顿了顿,反问道,“沈姑娘可知京中的制香世家?” 沈明曦点点头,这事儿她倒是听孙嬷嬷提起过,只是没怎么记牢,柳萋萋倒是记得很清楚。 如今京中有三大制香世家,即宁,程,顾三家。 三家原在大徴以南沿海一带世代以制香为生,后因今上嗜香,香事盛行,便陆续迁至京都定居。 虽三家都擅制香,但在京中发展却并不冲突。宁家以行商为主,在大徴各地开了几十家分号售卖香品,京城最大的香铺缥缈阁便是宁家所开。 柳萋萋去过几回,铺中所售香材的品质之佳确非寻常香铺可比。 至于程家,则擅以香法治疾,在京中开了不少香疗馆,专门售卖香药,香汤和可熏烧疗养的香品,也算是另辟蹊径。 而如今三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顾家。 顾家集其他两家所长,专在御前侍候,主管宫中香事。顾家家主亦世袭正四品冶香官一职,效命于天弘帝,因深得圣眷,朝中无有不敬之者。 见沈明曦似是了解一些,胡姑娘接着道:“上一届拔得头筹的那位今日的确没来。那位便是如今深受陛下器重的制香世家顾家的嫡长女,顾筠眉。她正在为祖母守孝,还未出孝期,若她今日来了,只怕褚三姑娘也没什么风头可出了。毕竟,那位顾姑娘与武安侯……” “怎么了?”见胡姑娘蓦然止了声,沈明曦好奇地追问道。 “没,没什么。”胡姑娘眼神飘忽,“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她咬了咬唇,沉默片刻,提醒道:“沈姑娘来京城不久,许多事儿怕是都不知晓,关于顾姑娘和武安侯……切莫随意向人打听,仔细惹祸上身。” 见胡姑娘说这话时神色沉肃,格外认真,沈明曦不觉有些生怕,忙重重点了点头。 她来京城的时日不算长,比不得那些自小在京中长大的贵女们,好些事儿都不晓得,听闻京中人情世故复杂,的确不好随意置喙一些事儿。 一旁的柳萋萋垂着脑袋,不知怎的,打听到那位顾家嫡长女的闺名时,心下便生出几分异样来,若压着块大石般滞闷,难以喘息。 她也不清楚缘由,默念了几遍“顾筠眉”这个名字,试图找寻蛛丝马迹时,额头蓦然一阵抽痛,身形晃了晃,她忙死死咬住唇,以防自己痛呼出声。 然她因疼痛而扭曲的神情仍是被秋画瞧了去,“姐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好,这会子有些头疼,当是很快就能恢复。”看着秋画担忧的模样,柳萋萋勉笑着安慰,“不必担心。” 秋画哪能不担心,她再了解不过,她这位姐姐素来能忍,就算头疼欲裂也能强忍住不吭声。可恨如今身在凛阳候府,不能出半点出差错,她纵然再愁,也只能时不时用余光去观察柳萋萋。 见过了小半炷香后,她的神情复归平静,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这才放下心来。 大抵巳时五刻,筹备今日品香宴的凛阳侯夫人才姗姗来迟。道了两句失礼招待不周的话后,便有衣裙飘飘的婢女鱼贯而入,捧着水盆布巾奉至各家姑娘面前伺候净手。 沈明曦右手还缠着布条,为防露馅自是不能沾水,见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柳萋萋忙低身撩起盆中的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左手,再用布巾擦了擦她未被包裹的右手手指。 凛阳侯夫人本就注意着这厢,见此情形,忙道:“沈姑娘的手,这是怎么了?” 沈明曦虽早做了准备,但真听到问话,一颗心还是颤了颤,她定了定神,才答:“回夫人,雪天湿滑,小女前几日在自家阶前不慎滑倒,摔伤了手腕,还未好全。”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便听凛阳候夫人和善地笑道:“原是如此,沈姑娘受了伤还执意来赴宴,实是令我感动。” 沈明曦看着周遭投来的视线,艰难地勾了勾唇角,“不过小伤,尚且可以走动,又怎好拂了夫人的盛情。” 她这一席话说得圆滑,让凛阳侯夫人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可只有柳萋萋和秋画晓得,沈明曦来来回回练了多少遍才能说得这么从容。 她压根不擅撒谎,才说了这两句,额上便已泛出丝丝冷汗。 幸得很快也无人再关注这厢。 婢女撤下水盆后,阁中便寂静下来,姑娘们正襟危坐,不再谈笑,只静静看着坐于主位的凛阳候夫人。 这还是柳萋萋第一次亲眼见世家贵妇焚香,那举手投足间若幽兰般的淡雅使人着了魂般移不开眼。 在焚燃香炭后,凛阳候夫人自白瓷罐中取出自制香品,置于云母片之上,隔火熏香。香烟冉起,自然舒曼,无丝毫烟燥之气。凛阳候夫人垂首品闻后,才将香炉递给身侧的姑娘。 几位姑娘依次接香品闻,室内幽幽,不闻其声,唯幽淡的香气袅袅而散,香炉传至沈明曦处时,见沈明曦下意识抬手要接,柳萋萋忙快一步接过香炉,屈膝奉到沈明曦面前,又见她鼻尖动了动,轻嗅过后却没偏过头,忙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沈明曦顿时意会过来,微微向右偏头吐息,因着太过紧张,她甚至都忘了,孙嬷嬷嘱咐过,呼气不宜正对香炉,差点就在这些擅香事的贵女们面前闹了最低端的笑话。 待香炉传到了下一人手中后,沈明曦暗暗舒了口气,冲柳萋萋感激地一笑。 柳萋萋回以笑容,虽说今日她算是被赵氏半逼着来的,但赵氏说得不错,能来这品香宴,赏闻到各类珍稀香品,实是难得的机会。 在各家姑娘逐一闻香品香三巡后,香炉又传回至凛阳侯夫人手中。品香毕,凛阳候夫人让席上众人畅所欲言,评价此香,所得自然皆是夸赞之语。 虽知其中不乏奉承,凛阳候夫人仍是心情大好。又让各贵女取出自己制成的香品焚烧,继续传递赏闻。 沈明曦带来的,自然不是自己亲手所制,而是赵氏托孙嬷嬷做的,那并非极好的香品,反稍次一些,就是怕沈明曦在众人面前露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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