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孟松洵垂眸不理会他,邱辞又啜了口酒水,随口道:“我看那个婢女的模样,大抵也有十八九了,算起来,你那当年指腹为婚的妻子,应也有这般大了,若还活着,说不定已为你生下了好几个孩子。” 话音方落,邱辞只觉背脊一凉,抬眸看去,便见孟松洵笑意敛起,正静静盯着他瞧,眸底的寒意比严冬的风还要凛冽。 邱辞反应过来,顿时懊悔自己嘴贱,口不择言。 此事本就是京中禁忌,自也是孟松洵心中不可触碰之地,虽过了这十余年,但想来他根本没有释怀,此事也并非可以被轻易提及之事。 他尴尬地扯了扯唇角,转而看向碎裂一地的青瓷片,故作轻松道:“你这都能手持千斤长枪横扫疆场的手,怎的连一壶酒都提不住,当真浪费了我珍藏多年的佳酿。” 孟松洵面色稍缓,亦瞥了眼满地碎瓷,微微垂眸。 “手滑了,改日再赔你一坛。” 出了小院,柳萋萋寻着亭中人的话一路走,果真顺利回到了候府花园。 到了那儿才发现,沈明曦已然回来了,正与胡家姑娘言笑,转头看见她,忙提步过来。 “姑娘方才去哪儿了?去了那么久,教我好找。”柳萋萋询问道。 “说来话长。”沈明曦无奈道,“你方才离开,我就教一个端茶水的婢子打湿了衣裳,那婢子说要带我去将衣裳烤干,我便随她去了。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着一位夫人,非要留我用一盏茶水,这才费了些工夫。”【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夫人?什么夫人?”柳萋萋好奇道。 沈明曦摇摇头,“并不认识,她也不曾同我介绍自己,只瞧着雍容端庄,当是哪个豪门贵族的妇人。她还问了我许多话呢,问我读未读过书,可曾聘了人家,我心下紧张,险些说不出话来。” 柳萋萋越听眉头蹙得越紧,打湿衣衫也好,偶遇那位贵妇人也好,未免都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思及今日举办品香宴的缘由,柳萋萋心下不由得生了几分猜测。 难不成…… 她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就见沈明曦纳罕道:“萋萋姐姐,你说奇不奇怪,不都传这宴是为替武安侯相看才设的嘛,怎的全然不见武安侯和那孟大奶奶的身影?” 看着沈明曦天真的模样,柳萋萋不禁失笑,末了,只道:“谁晓得呢,都说是偷偷相看了,指不定在哪儿藏着,正悄悄观察着各家姑娘呢。” 说罢,她环顾四下,这才发现不见秋画的人影,“秋画呢?这是去哪儿了?” 沈明曦闻言讪讪一笑,“我听人说姐姐寻我去了,我怕姐姐左右寻不着,又不知我已经回来了,便让秋画去寻姐姐。” 柳萋萋愣了一下,亦有些忍俊不禁。 这下倒好,你寻我,我寻她的,谁都寻不着。这回可不能再寻了,还是等秋画自个儿回来吧。 柳萋萋跟在沈明曦身后,陪着她继续同胡家姑娘赏花闲谈,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仍迟迟不见秋画回来,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她时不时往西面看去,可没瞧见秋画的身影,却见一个小厮着急忙慌地过来禀报。 “夫人,前头的池中有姑娘落了水,这会子救上来,像是没气儿了。” 凛阳侯夫人一惊,忙看向园中的各家姑娘们,慌乱地逐一点了一遍,见一个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问:“是谁家的姑娘?可是府上的?” “瞧着是生面孔,当不是候府的。”那小厮道,“或是哪家姑娘带来的人。” 乍一听到有人落了水,柳萋萋的眼皮便跳个不停,此时听说是带进府的人,不禁与沈明曦对视一眼,慌忙往小池的方向跑去。 临到了池边,果见一人被湿漉漉地拖上了岸。瞥见那湖蓝的袄子,柳萋萋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踉跄着扑到那人身边,看清那张面容惨白,双唇被冻得发紫的脸,怔忪了许久,才颤抖着唤了一声“秋画”。 此时的秋画双目紧闭,额角上破了个大口子,淌下来的鲜血沾湿了衣领,纵然在冰冷的池水中泡过,也仍留有清晰的血渍。 柳萋萋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只抱着她逐渐没了温度的身体失声痛哭,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让她醒过来。 沈明曦亦蹲在一旁,淌着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 毕竟是在府上出了事,凛阳候夫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忙让人去请了大夫,不过怎么看这婢女都像是不大行了。 她暗叹了口气,只觉这大好的宴上出了这般子事儿多少有些晦气,正想着待会儿如何将尸首送回去,却听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那婢子竟幽幽睁开了眼睛。 柳萋萋哭迷了眼,此时见秋画醒转过来,不由得面露惊喜,忙又喊了她两声。 然秋画只艰难地开阖了几下双唇,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又闭眼昏死了过去。 “快,这丫头还有得救,快抬到屋里去,将大夫请来。”凛阳候夫人自也不希望在府上闹出人命,忙吩咐一旁的小厮抬人。 柳萋萋紧跟在后头,快步随那些抬人的小厮而去,然穿过围观的人群时,她蓦然慢了步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融着熟悉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尖。 想象着秋画头破血流,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挣扎垂死的模样,一瞬间,她顿失了所有的理智,疾步冲进人群中,一把攥住了一人的手腕,怒气质问道。 “你,为何要推秋画下水!”
第8章 她这话,令园中一片哗然。 她拽住的不是旁人,正是褚三姑娘褚烟的贴身侍婢。 那小婢子大抵十四五岁的模样,闻得此言,面上一片惊慌,旋即重重甩开柳萋萋的手,退到了褚烟身后。 褚烟冷眼看着柳萋萋,“你这丫头莫要乱嚼口舌,随便抓着一个便说是推人下水的凶手,指不定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柳萋萋并不随便下定论,旁人或许闻不到,但她清晰地嗅见了,褚烟身后那小婢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止如此,还有面脂的香气。 今儿晨起,秋画给沈明曦梳妆时,不慎打翻了沈明曦的面脂,收拾时,手上不免残留着余香,那里头添了紫绒香,气味独特且浓烈,久久不散,一嗅便知。 且那香气和血腥气交融萦绕在小婢子的右袖间,或是秋画落水前曾伸手拽过她。 见柳萋萋抿唇不言,褚烟轻哼一声,看向身后的小婢子,“春儿,你可识得沈姑娘的这位婢女?与她素有仇怨?” “回姑娘,奴婢不认得,今日也是头一回见,甚至连句话都不曾说过,怎会害她呢。”那唤作春儿的小婢子眸光飘忽,虽这般说着,却是缩在褚烟身后,垂着脑袋不敢看柳萋萋的眼睛。 她这副模样,更让柳萋萋确信了心下的猜想,虽不知她缘何下此毒手,可想到秋画差点便丧了性命,满腔怒意怎也抑制不住。 “若非是你,缘何你身上会沾有一股子血腥气?” 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教她们嗅着,钻入鼻尖的只有冻人的寒气,和融在寒气中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哪里来的血腥气。 褚烟亦觉荒谬,嗤笑道:“你这丫头怕不是昏了头了,何来的血腥气,恐是你方才抱着那落水的丫头,沾了血渍,才遇见谁都说有血腥气。” 柳萋萋定定地看着她,此时早已忘了什么主子奴才,只一门心思想为秋画讨个公道,“奴婢是否弄错,褚三姑娘只消在您家婢子的衣衫上查看一番,便知结果。” 看着柳萋萋分外笃定不移的眼神,褚烟心下一咯噔,原觉得这丫头不过是在胡言乱语的想法不禁松动了几分。 她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春儿,见她听得此言后,略有些惊惶不安的模样,秀眉微蹙,蓦然攥紧了袖中的丝帕。 沉默少顷,褚烟再度看向柳萋萋,却是坦然地笑了笑:“好呀,那便查查。” 柳萋萋不想这位褚三姑娘这般轻易便同意了,心下一喜,然才踏出去半步,却见褚烟转而将视线落在了沈明曦身上,下颌微扬,面露不虞。 她正容亢色道:“沈姑娘,别怪我未提醒你,若今日你这婢子什么都没查出来,你又当如何?她污了我这侍婢的清白,便是辱了我的清白。我的清白倒是不打紧,然我今日既是代表褚家站在这儿,那侮辱了我便如同侮辱了褚家!能否承受得了这个后果,沈姑娘可得想清楚了!” 褚烟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摄人的气势令本就胆小的沈明曦顿时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她晓得她家萋萋姐姐嗅觉灵敏,定不会随意诬陷好人,她也想为秋画讨公道,找到伤她害她的人,可正如这位褚三姑娘说的,她不能因此连累了她兄长和整个沈家。 须臾,沈明曦伸手拽了拽柳萋萋的衣衫,努力沉下脸,厉声道:“萋萋,别闹了,我知你因秋画出事而心急,但也不能随便污蔑了褚三姑娘的婢子。” 柳萋萋不甘心,她转头看向沈明曦,还欲辩驳,却是一怔。 虽面上存着几分怒意,但沈明曦直视着她的一双眼眸里却藏着恐惧与暗暗的祈求。 似乎在求她罢手,别再继续这么闹下去了。 看着沈明曦泫然欲泣的模样,柳萋萋逐渐清醒过来。 这是在凛阳候府,而她不过是个奴婢,不管能否证实她所说,都只是在让主子为难。 毕竟这个“真凶”是褚家姑娘的人,褚家是沈韫玉最大的靠山。 她眸色黯淡下去,无力地垂下脑袋,到底还是将迈出去的步子幽幽收了回来。 见此一幕,褚烟掩在袖中暗暗搅动丝帕的手这才安静下来,她唇角微扬,稍稍将背脊挺直了些。 出事的不过一个小小的奴婢,主办此次宴会的凛阳侯夫人亦不希望此事闹大,见此情形,忙上前调和道:“或是雪天湿滑,才至于沈姑娘的婢女失足落水,全不过是场意外,褚三姑娘也莫要在意,就是个误会。” 褚烟端庄地低身福了福,“让夫人看笑话了,此事小女自是不放在心上,只……” 她说着,看向沈明曦,“还望沈姑娘往后能好生教导手下的婢女,我瞧着她今日着实太过僭越了些,只怕日后再生事端。我是不与她计较,但她冤枉了伺候我多年的侍婢,无论如何,是否该向她道个歉……” 沈明曦闻言面色微变,侧首去看一旁死死咬着下唇的柳萋萋。 她迟疑片刻,正欲开口,却见身侧人已快一步上前,对着春儿矮了矮身子,“是我方才糊涂,冤枉了春儿姑娘,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不过短短几句,沈明曦眼看着柳萋萋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口,心下顿时滞闷难言。 褚烟得了想要的,自是心满意足,含笑看着春儿心虚地应了声,也不再多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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