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台上的一切将他的风声鹤唳推到了顶峰。那日看见他狼狈退下高台的人不在少数,过不了多久全凉州的人都会知道自己被人撵下来了。大家嘴上不说,鱼朝恩却觉得每日朝会的时候,他们在心底的大声议论已经困扰自己到无法入眠。 段朗之道:“督军若觉得那些人讨厌,寻个由头将他们打法了,再换一些更听话的人上来。” 又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些人排着队想帮督军排忧解难,光是想从我这里买个一官半职的人都不知道多少了。” 鱼朝恩开怀地笑了,他摸着永无可能长出胡须的下巴,道:“咱家想起来了,这钱财买官并非没有旧制可循,武周时期便是有斜封官的风气,如今这风气也可在凉州刮一刮了。” 两人相视而笑,第二日便有任命的旨意落在了知州和丁章的府中。 “这已是他任命的第五个五品以上官员了,光军中就已有了两个,”陆崇对丁章道,“圣人到底给了他多少特权。” 丁章摇头道:“或许是第七个。” “为何?”陆崇奇道,猛然想起了什么,道:“将军是指,鱼朝恩授意左右贤王叛唐,必然也是会给他们好处的,金银财宝不说,便是官职或许也曾许诺过。既是拉拢两位贤王,官职必然不会太小,故而鱼朝恩的斜封旨意里或许还有这两人的份。” 丁章点头道:“不错。要是我们能够拿到他用朝廷官职与俸禄贿赂左右贤王的证据,只怕那时圣人才会厌弃他。” 只是这证据,实在是难以拿到。此是陆崇与丁章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丁章欲言又止道:“舒姑娘...” “暂时无碍。”陆崇答。 自从那日舒五赶他走后,他便知道此番必是同段朗之乃至鱼朝恩的生死一战了,若事败,只怕会真的如他所言,陪了夫人又折兵。故而舒五如此坚决,他亦明白她的深意。陆崇已留了徐立在段府暗中保护舒五,此后更是将自己最信任的侍从魏风遣了出去,化妆成寻常百姓的模样混迹于段府门前,好随时打探到舒五近况。 听他如此回答,丁章也似放心了不少,陆崇又道:“除去到达军中的,将军可知,地方官员上有谁得了鱼朝恩的直接任命吗?” 丁章遥遥头,道:“地方最高官是知州赵光望,此刻他已完全是鱼朝恩的人,纵是知晓,也不会对我们提起。” 长史府中。 范壤跪倒在段朗之的前厅中,言辞恳切道:“下官从前未及时拜入鱼督军门下,已是万分后悔,每每思之便深感遗憾。如今督军有任命五品以上官位的天家特权,下官断然不会再放过孝敬督军的机会了。” 段朗之没有吭声,还一味拨弄自己腰间挂着的玉佩。范壤便道:“给督军的心意已经送到督军府中,长史大人那份还请亲自看一看,是下官特意为长史请来的。” 段朗之抬便抬头望他一眼,范壤趋上前悄声道:“下官知晓长史家中兄长是做玉石生意的,长史不好收下财务,下官便用三十万贯买下了尊兄手中的三块普通玉石,届时尊兄着人来看望长史的时候,长史不要推辞就好。” 段朗之早就收到了兄长送来的钱财,这钱财经他这一转手,便变成了自家哥哥对弟弟的照拂,不由得叫人感叹这范壤迂回逶迤的手段是真的高,又不知多少人是被他们这样拉拢腐蚀坏掉了。 然而让他如鲠在喉的却不是兄长送来的银钱,而是随行而来的一封信,上书:为兄甚挂念汝,然仍盼望二弟不韪父志,光耀门楣。 随书而来的,还有一盆辗转百里,此刻已经有点耷拉着脑袋的鸢尾花。 荣娘看见这花便自顾自地接过来浇上了水,并摆在了前厅最显眼的位置。段朗之正为犯不犯得上同她争辩而烦心,就见舒四拿手一指,吩咐下人道: “什么破花,难看难看。还不快搬下去。” 段朗之便瞅着她笑了,就有两个小厮过来要搬走,荣娘大声呵斥道:“什么东西也敢动这盆花,还不快快滚下去!” 荣娘意有所指,舒四与段朗之心中皆清楚。然而近日段朗之同她撕破脸之后,她一时半会倒不能怎么样了,还在下人面前闹了好几次不自在,此刻见他二人又是勾肩搭背狼狈为奸的样子,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见二人不为所动,那底下的小厮仆婢也没有敢阻拦舒四娘子将花丢出门外的。 荣娘只能在心中狠狠道:“看等大人回来,你们还如何自处!” 范壤却不知他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有这样的周折,此刻正神色期待地看着段朗之。就见他笑笑道:“若要督军青睐,肯授予你五品以上官职,你还得替督军办一件事情。” “何事?” “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督军府中跑出来一个小姑娘,”段朗之道:“可她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到处说督军的不好,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范壤立刻点头道:“真是不知好歹。” “督军看上她,便是她的福气。从前进到督军府的姑娘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不知死活的,她的话若是被军中那些个莽夫头子听到,又要打抱不平了。”段朗之道,“你若是解决了这个麻烦,督军或可允了你的需求。” 范壤听在耳中,心中已经明白,更嘀咕着恐怕这是督军派给长史的活,长史最近得凉州花魁姐妹入府陪伴,此刻只怕是无心管理事务,才推给了自己。 他也有心躲懒,便道:“这姑娘家中还有何人吗?” “听说没多余亲人了,只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得她一远方表兄的照顾。”段朗之道。 “那便好办了,”范壤拍手笑道:“这姑娘与她表兄暗通款曲,被督军发现了不仅没有斥责,还出钱为她二人指了婚。那家里人得了钱,姑娘的事有了说头,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
第41章 ==== 舒四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二人的商议,心中不禁感慨言语之间,女子的一生便尽数毁了。 然而段朗之回到她身边,舒四仍笑着道:“督军好大的权柄,这斜封官封来封去的,竟没了头。” “到头了,这便是最后一个任命状了。”段朗之脱口而出,察觉到说了太多,便改口道:“近日天色尚好,我陪你赏春去吧。” “好啊,”舒四道,“叫上舒五妹妹吧。也不知她近日在忙什么?” 段朗之似不在意,道:“仿佛也没什么,听下面人说,近日天天在家闭门练字来着。” 两人便携手出了门。长史府原是肃宗朝一位告老还乡的阁老的旧居,后来阁老故去,此地便有许多年无人居住。鱼朝恩上任以来,因着对段朗之的信任,故而买下了这宅院送给他。庭院虽大,然若不是舒四,只怕自己离开凉州的时候也不曾转上一整圈,段朗之心想。 舒四曾带着他沿着外面的街道散步,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湖边。彼时又是一年初春,柳絮纷飞,更有青春少艾驾着小舟与意中人泛舟水上。舒四瞧着这景心旷神怡,又看着身后的庭院围墙,道:“不知哪户人家这么好运,能够住在这昆明池的边上。” 段朗之听她这样说,便拦着路过的一位老者问道:“叨扰乡亲,不知这处宅院是哪位大人的?” 那老者见他布衣长衫,身边的娘子亦是素钗薄裙,便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处宅院乃是凉州长史段大人的。” 待到那老者步行出数百米,舒四才实在忍不住了似的掩口大笑起来,更是捶着他肩膀,道:“长史大人可知你家宅院竟这么大的吗?” 段朗之便握住她的拳头,笑道:“身为家中女主人竟然对此毫不知情,莫不是想受到责罚?”舒四便笑着跑开了。 自与舒四相处以来,段朗之便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点活力。从前被厌弃,被拒绝的感受通通在舒四的软语中化为乌有,她似毫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竟叫他觉得这欢愉是从上天处偷来的。 今日她二人又再度重游昆明池,舒四仍是瞧着池中泛舟的男女艳羡不已,道:“这般美好。” 又道:“叫人眼红。若这昆明池也是我家的,我便叫人把它封起来,再不许那些少男少女过来,没得惹我伤心。” 段朗之便道:“将这昆明池变成自家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娘子这话中的酸味若飘进了池中,只怕会连累这池水变成一缸醋水。” 舒四笑了,第二天仍郑重地跟段朗之提及,“不若长史将它买下来?” 段朗之微微诧异,但心内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便在参加督军府议事的时候,同知州赵光望说了。 彼时已经下朝,赵知州看着三五个美艳婢女搀扶下的督军已经渐行渐远,心中纳罕这是谁的主意,口中仍迂回着:“这昆明湖虽然就在长史府后面,然而毕竟是一处水源,更有许多的渔民靠在此捕鱼为生,若是占为私产,只怕会引起民怨。” “赵知州何时在乎民怨了?”段朗之道,他长久没有出现的被压制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越是别人告诉他不可以,不应该的事情,他便越要争一争。从前舒五的拒绝如此,如今为着一处水泊,连赵光望都如此假仁假义,他便更为生气。 “这昆明池我买定了,”段朗之道:“你看看还需多少钱,我赔给渔民就是。” “长史买下湖泊之后,有何打算?”赵光望气结,看他已经走远,便在他身后喊道。 “我不知,问我家舒四娘子好了。”段朗之远远答道。 既想到了舒五,此行回到家中,段朗之便有意想瞧瞧舒五在做什么。没有了从前的执念,他本也不甚在意,但为着他的对头陆崇,仍是要将她牢牢攥在手中,且那小姑娘当日不是扬言要杀了他吗?他一直等着。 远远便看见舒五静如春树的身影,正在竹林的石桌前练字。 “荔禾妹妹好兴致,这是在给心上人写信吗?”段朗之道。 舒五也不搭理他。段朗之见没趣,便不欲再言,转身将要走出竹林的时候,听得身后一声:喂!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白色的衣襟上已经沾了点点墨迹,还有些许墨汁被甩在了竹子上,令上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而那被染上点点墨迹的竹竿竟然有了“湘妃竹”一般的美感。 舒五仍立在原处,手中握着毛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段朗之诧异,几乎未作停留便离开了竹园。 舒四对昆明池的事情格外上心,几乎当成事业在做。每每段朗之回来,便听她问河道上的事情找谁?周围的农田又是哪个官员在管?池中渔业的税赋交给哪位大人等等,让他不胜其烦,又乐在其中。 没多久,凉州官场上便都知道了,这长史府的当家人便是从前的花魁娘子舒四。而舒四更是独揽府中大权,长史几乎将相关的官员全部引荐给了他这位颇受宠爱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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