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五思索片刻,不由得地道:“她哪里是不把主君放在眼里,只怕在她心中,这主人,另有其人罢。” 舒五打定主意,便大张旗鼓地叫泠泠往前院传话,言道舒五娘子邀主君宴饮。段朗之自然是不信舒五会真心邀请他,然而他一进门,便见舒五伏在胡床上,肩膀抖动,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便啜泣道:“你从前害了我,我逃走了,你又想害我与陆崇,我们也断了,现如今你又遣一粗鲁老妪来羞辱我与姐姐,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要怎样了?” 段朗之还以为她仍是从前那副恨他入骨的样子,没承想一进门倒听她说了这许多的软话,比在凉州见到她以后所说的话都多,不由得有些触动,便想将手放在她抖动的肩膀上,舒五转过身来,见到他,以及身后跟着的管家阿翁,便礼貌地朝阿翁拜了拜,又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 “苏荔禾,你莫不是在试探我吧?”段朗之道。他自问深知舒五的脾气秉性,不像是可以随意弯折的人,虽然自己打心底里希望她能够不再如此,然而总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史这么怕人试探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给我机会呢?”舒五道。 段朗之见她巧笑倩兮,便上前一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妹妹自始至终都是我爱而不得之人。”他欲牵了舒五的手,然而她躲过去了,只碰到了她的衣袖,恍惚之间似是旧梦未醒,他喃喃道:“我从未见过勇敢坚决如你这般的人,便是我自己,亦如苟活在泥土中的蛆虫。我越要挣扎着离开这土地,他们便越要抓着我的脚让我陷得更深,我怕我就此跟他们一样了,可我自始至终要的,不就是一点点自由吗?” “我便是你的自由吗?”舒五道。 “或许是吧,也许只是一个念想。我看你活的那样好,便觉得只要亲近你,就好像我自己也可以逃离牢笼一样。”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拉别人当垫背。”舒五冷冷道。 段朗之便笑起来,他说:“荔禾你真是年轻啊,你以为可以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吗,或许我曾经还有机会,但当我看着右贤王一纸令下,十万百姓便流血漂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没有机会了。” “你也好,陆崇也好,尽管来取我性命吧。” “若能死在你手里,只怕我还会好过一点。”段朗之道,笑得快要停不下来了,舒五觉得再差一点点,便能接近他内心的秘密了。 她曾经在心中描绘出一点轮廓,这轮廓随着荣娘的出现清晰了一点,而今她决定孤注一掷,便伏在已经倒地的段朗之身边,向他低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懦弱。” 然而激将之法竟然没有奏效,段朗之却像没有听见她的嘲讽一样,微微笑了下,道:“懦弱?是啊。我从来都是懦弱的。” 他似要在冰冷的地砖上蜷缩着睡去。 舒五看着他,猛地听见适才还站在一旁的陈阿翁轻咳一声,似是有话要讲。 舒五走上前去,轻轻施礼道:“阿翁。” 陈阿翁对着舒五却是跪拜下去,抬起头时脸上已有泪水,道:“感念娘子慈悲,此刻还愿意同我家主人说这些。记得老奴同娘子见面的时候曾经说过,老奴见过娘子,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老奴见过娘子,在五年前的夜里。” ----
第40章 == 段氏是武威颇有名望的大家族,然而祖辈声名远播,到了现如今段老爷这一辈,却已是世荫衰退,大厦将倾了。 段老爷痴迷修道成仙,对家中的亲人及祖业都不十分用心,家中诸事全赖府中大公子冠之打理,而二公子朗之则是性格合了名字,非常的开朗恣意。 武威地区原本盛产美玉,当地的许多商人便做着玉石的生意,段家也不例外。然而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段老爷在郊外修炼的时候,遇上一位受伤的武士。依着段老爷的性子本不会理会他的,然而两个人三言两语之下竟然十分投缘。 段老爷便将那武士模样的人带会了家,从此之后,段家便天翻地覆了。 陈阿翁叹了一口气,道:“谁也没想到那受伤的武士竟然是那么大的官,他伤的本也不重,奈何段老爷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了一般,非让段氏全家跟在这位大官身后效力。” 那大官便指挥着大公子冠之如何在玉石生意场上独占鳌头,更给段老爷指路,说既然大公子已经入了商道,不如便培养二公子入仕,这样段氏日后在武威也好,抑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也好,钱权便总不会有缺的了。 原来潇洒的二公子朗之就这样被父亲囚禁在家中日日读书。开始还是好的,然而毕竟潇洒惯了的性格,没多久便受不了学堂的约束,一日午后趁着学堂先生正在午休没有防备就跑回了家中。 朗之见到自己的母亲正跪在父亲跟前,母亲原是妾室,家中地位不高,然因着段老爷只有两个孩子的缘故,即便身为妾室,寻常人还是要敬重很多的。便是往日里自己不爱读书,从学堂跑回来,母亲在段老爷面前说上一两句,也是能混过去了。 今日朗之见母亲如此,便以为是先生又告到了父亲那里,谁知道就听见段老爷说:“那大人既看上了你,你便随他去吧。”女子大恸顿足道:“我是朗之的母亲,孩子如今年岁渐大,若看着自己父亲将母亲送给他人,他岂能接受的了。” “那我便不让他看见。”段老爷道,又俯首对地上的女子说到:“且若大人能够帮助我们,朗之也是一朝直入青云,总好过在这个家里,一点一点被拖累死的好啊。” 女子还欲再辩,段老爷的神情却已经晦暗下去,他的顽疾发作,便扯着嗓子叫道:“你若不想去,我与大人那里也无法交差,不若你死了吧。” 朗之的母亲就这样自裁而亡了。陈阿翁抹泪道,从那之后二公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从前答应去学堂好好准备参加科举的,竟全部都弃绝了,跟着武威的纨绔子弟将那斗鸡走狗的本事学了个遍,还有了抢掠女孩子的恶行。 陈阿翁老泪纵横,已经跪倒在舒五的脚边,道:“老奴虽自幼看管二公子,然而身份低微,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的。二公子连累如此多的姑娘受苦,今日见到姑娘,即便是老奴也要替公子给姑娘赔不是。” 舒五木然听着,良久神情未变,淡淡道:“老者用不着替他道歉。我亦不会原谅。世事轮转,若我可怜了他,岂不是对我自己太过残忍。” “老奴也知道,故而再次见到娘子的时候,亦是心疼娘子遭遇。然而娘子既嫁给公子,老奴便也盼着,娘子能助公子打开心结。” “他为何会来到凉州?”舒五问道。 “公子曾受大人之邀去过长安,回来便是如今的样子了。中间经历了什么,老奴倒是不知。”陈阿翁道。 两人还欲再言,便听见一旁的小树丛中有细细簌簌的声音,舒五上前一探,便惊呼:“四姐姐,你何以在这里?” 舒四没理会她,对陈阿翁道:“请恕揣测,阿翁托五妹妹的事情,怕是不成。” “在长史心中,舒五与他过往牵扯甚广,纵是今时今日抓住不放,仍是心中执念而已。若要长史打开心结,需得有一新人。” “便是我。”舒四道,低下头悲怆一笑,再仰头仍是那样明媚的脸庞,道:“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竟然会真的爱上一个人。纵使听说他再不堪,今日听阿翁这样讲,我便也释然了。我愿陪长史趟过这段岁月。” 陈阿翁已经告退,舒四亦不再理会身后的舒五,便朝着前厅走去。段朗之酒醉仍躺在胡床上,舒四凝视片刻,伸出手摸着他的侧脸,便俯身将唇印了上去。 如今的段府都知道,长史最宠爱的便是舒四娘子了。众人都奇道,从前长史便是再喜欢听哪位女子的曲子,再喜欢看哪位娘子的舞蹈,也没有留在府中的习惯。如今为着迎娶花魁的事情,原以为是最先入府的舒五姑娘能得长史宠爱,没想到却是后一步来到段府的舒四姑娘赢得了长史的青睐。 长史自回到府中,便会迫不及待地拥着舒四娘子,更是毫不避人的当众亲吻。府中诸人都道这舒四娘子将来或许可成地位最高的侍妾,便是那荣娘每天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也拿主君跟他钟爱的娘子没有办法。 段朗之在酒案后坐着,一只胳膊托着脑袋,另一只手则在剑刃上合着舒四的琵琶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节拍。 他置于案上的佩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琵琶声未断绝,他已往前坐了些许。舒四瞧着他婉转一笑,仍是行云流水般地拨弄手中琴弦。 她原本在软榻上盘坐着,段朗之便伏在她裙边,扯扯裙角,舒四笑着不理会。段朗之便将手按在她弹琵琶的手指上,琴声戛然而止,更有砰的一声琵琶落地的声响。 就有小丫头悄悄地快步跑出去,关了房门,对着欲往屋内上茶的其他婢女做个噤声的手势,道:“主君与娘子...” 小丫头们脑中春光旖旎,然而屋内段朗之却深深盯着舒四身上的伤痕,抚摸道:“她敢如此伤你。” “...我却无法保护你。”他将头埋进掌心,舒四便轻抚他头发,将手指插进他散落的发中,道:“无妨。若舒四能让长史生出些许力量,纵是被她折磨死,我也心甘情愿躺在长史怀中。” 钗环散落,云鬓缭乱。舒四本来躺在他身下,却感到他的一只手臂一点点抚上自己肩膀,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腰间,一个用力便带着她坐在自己身上。他带着她的手结了衣裙的腰带,轻轻地绕在自己脖颈,眼中留下一滴泪水道:“你杀了我吧。” 纵迫于段朗之的强烈施压,荣娘并不太敢再对舒四怎样,然而仍是会在长史不在家的时候,宛如幽灵一般地进入舒四房中,高高呈上手中的汤药,恭敬道:“遵我家主人的吩咐,请娘子喝下这碗避子汤。” “你的主人,不是长史吧。”舒四道。 荣娘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舒四一饮而尽,道:“段老爷已身故,你的主人也不会是段家其他人。” “娘子不用再猜,猜测过多对自身亦是无益。”荣娘冷笑道。 “那我便更想知道了,”舒四笑道,“究竟能够左右长史的,还有谁呢?” 舒五同舒四一样,也曾猜测过陈阿翁口中的大人物会是谁,她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鱼朝恩,但看着鱼朝恩对段朗之的态度又觉得不像,那会是谁呢? 鱼朝恩近日在凉州更是如鱼得水。纵使凉州全体官员受到贬黜,然而圣人毕竟没有过多的责罚自己,他在心中对自己在凉州的地位尤为自信。 这自信中却带着点恨,正如他无法同一个正常的花甲老人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小孩子们叫自己一声翁翁,他亦无法接受众人对督军恭敬朝拜的面孔下,那些暗流涌动的心中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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