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后果再做决定。” 莫栀盯着他在烛光下晦暗不明的面容,轻笑了一声,道:“罢了,医不能自医,我救了你,你再救我……扯平了。” 秦怿将配好的药装在一个白玉小瓷碗里,拿过一柄银质小匕首,将刀尖在烛火下燎了燎。 “扯平了?药石出自我手,痛在你身,还是你付出的代价更大些。”秦怿抬头看向莫栀,烛火在他漆黑的眼眸中跳动,像极了他胸腔中那一下一下搏动的心脏,是生命的律动。 莫栀不置可否,她将目光落到了一个青釉瓷罐上,兀自出了神,待到秦怿拿出水袋准备替她清洗伤口时,她悄声自喃道:“一药千金求,我的命怕是不值那么多钱。” “会疼,你忍着点,”秦怿不答她那听起来自怨自艾的话语,有些傲慢地说道,“你的命不值,我的命值,四舍五入就是你的命也值,小小年纪,别成天悲天悯秋,又感时伤春的。” 莫栀不由得苦笑,随即便咬紧了牙,拧紧了眉,才没在清水和药水的双重攻势下哼出声来。 “疼是吗?”秦怿的声音不自觉地轻缓了下来,皱眉道,“我得把你伤口周边的烂肉剜下来,但是……” “没有麻醉散了。” “好。” 这是一个平静的,坦然的,毫不犹豫的回应。 “你的手不会抖吧?”莫栀笑问道。 “你可以永远相信神医的手。”秦怿笑着回答她。 秦怿拿起匕首,正准备上手,忽听莫栀道:“神医大人,扇子可否借我一瞧。” 秦怿想了想,取下扇子递给了她,她愿意瞧便瞧吧,也许还能分散点注意力。 秦怿的手果然又快又稳,利落的将莫栀腰腹处的烂肉剜下来,再迅速用清水清洗一番撒上血竭粉用以止血,转手去拿配制好伤药。 他配制的外敷伤药,要比上好的金创药还要管用数十倍。 “这可是青锋扇?” 秦怿诧异地看了莫栀一眼,道:“你认得?” “嗯……”莫栀将一声呜咽压在喉咙里,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衣服,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另一只手却四平八稳地拿着青锋扇,生怕怠慢了它似的。 “倒是少见,‘三尺青锋出扇骨,七股烟云勾扇环’,既可直击……又可回锋,要手上功夫了得才行。”莫栀督向那沾满鲜血和药沫的骨骼匀称修长的手,不禁啧啧称叹,“好手!嘶——” “我给你剜肉都不见你叫唤,你激动个什么劲?!”秦怿怒不可遏地训斥道。 莫栀龇着牙说道:“青锋玉手,不吐不快!” 秦怿有些无语,这姑娘平日里看起来要么沉郁,要么冷漠,要不就一副坏心眼的小鬼模样,倒是每次看到上品兵刃的时候,就双眼放光像个要到糖吃的小孩。 秦怿道:“你对兵刃似乎很有研究。” 莫栀细细端详着青锋扇扇骨之上绘制的花纹,轻声道:“看的书多了点,自然就有……有所了解。” 闻言,秦怿知道莫栀不愿多说,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但她选择缄口不言,他也没有立场多问,于是便不再言语,专注手上的动作。 莫栀是个姑娘,秦怿也不好让她脱衣服,只得隔着中衣在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纱布,把药固定住。 处理好伤口,秦怿将周旁散落的木材拾了过来,燃起一个火堆,好把两人湿透的衣服烤一烤,等忙完这一切他坐回去的时候,发现莫栀已经昏昏沉沉地靠着柱子睡着了,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青锋扇。 她歪着头,帽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唇,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呈现在大家面前的都是这样一副形容,像一个临渊履冰的小兽,惊弓之鸟一般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秦怿微微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干的衣袍轻手轻脚地盖在她身上,转而望向茫茫夜色,等待天明。 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有没有逃过黑衣人的追杀。 还有程莠,他的阿莠一定能平安归来吧。 程莠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抽离出来,动了一下,顷刻间疼得龇牙咧嘴地倒抽气,不止皮外伤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难,昨夜真气告罄的内府丹田似乎并没有恢复,反而变本加厉地跟她打起了拉锯战。 “娘嘞……”一张口,满腔血腥味,简直像刚干了三大碗陈年老血,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一天一夜没吃饭,醒来第一件事是先从空空如也的内力呕出一大口鲜血。 “咳咳咳……” 程莠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眼前一个正在打坐的身影飞快地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跪倒在地替她顺气。 程莠喘着气:“我……” “你既知道替我点穴止血,怎的不知道替自己也点道穴?”一道清冷的男声里带着些许怒气与关怀的责备。 贺琅醒过来的时候,简直要被程莠吓疯了,她的淡青长衫都快被染成血衣了! 她身上的数道伤口皆是皮外伤,伤口不深,明明短时间内就能凝血结痂,可是却是一个劲地往外渗血,她下巴上的血口子,血珠子滴在了他的脸上,湿湿凉凉,他一睁眼,差点魂飞魄散! 好在那血渗得不多,否则他都怀疑这大半夜下来,她还能不能有命活! 他给她点了止血的穴,又给她输了点真气,她的伤口才彻彻底底地凝了血,开始结痂。 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症状,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他研习过医理,知道有一种病症是伤口无法凝血,但很显然她并不是这种病症。 贺琅揽住程莠软倒的身体,皱眉沉声问道:“你的脉相比上次还要乱,到底怎么回事?” 生杀殿那次,他不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可这次,他不想再袖手旁观。 程莠几欲撑起身子,但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苦笑道:“一个无解的毒罢了。我和它斗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输得这么惨。见笑了。” 贺琅眉心突突跳了几下:“毒?” 程莠无力地点点头,有些担忧地看向贺琅,问道:“你怎么样?热退了吗?伤口可还好?” 贺琅盯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嘴唇却被鲜血染得艳红,把她整个人称得有些娇艳。 他对程莠的话避而不答,一言不发地将怀中人打横抱了起来,足尖轻点,“浮云掠”扶摇直上,掠上了陡坡。 程莠虚弱地将头靠在贺琅的肩上,跃向陡坡前,她看了一眼他们跌落栖息的石洞,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这是一个不完全封闭的洞穴,昨夜那么大的雨,他们恐怕会淹死在里面。 程莠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道了句:“现在出去安全吗?” 贺琅冷淡的声音传来:“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在附近探查过,没有鬼影的踪迹,他们办事规矩我多少也有些了解,鬼影应该是撤了。” 不知道为什么,程莠总觉得贺琅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怒意,可是自己也没有惹他,他缘何要生气? 初晨的阳光透过林隙细碎而下,雨后山林清爽,将余暑的燥气一扫而空,清脆的鸟啼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贺琅方才已经勘察了地形,他记忆力好,昨夜虽然迷迷糊糊被程莠带到了石洞里,但也记得初时的路线,很快便找到了返回月华寺的路。 此时怀中人又哼唧了一句:“锟老大呢?” 贺琅:“……什么?” “你的剑。” “你别管了。” “……” 程莠又道:“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它。” 贺琅:“……” 贺琅醒来便发现了掉落在角落里的锟山剑,上面全是泥土不说,剑尖还插在不明昆虫的尸体,他看到后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嫌弃地折了叶子把剑身清理干净,没有剑鞘也背不回去。 锟山剑本就没有配套的剑鞘,开始背在身上的剑匣是他随便搭的,如今真是一刀两断了。 他想了想,把夜里程莠盖在他身上,他醒来后又盖回她身上的外袍的袖子砍了下来,撕成长布条,待巡察回来后,将剑缠了起来别在了腰间。 现下程莠问起来,贺琅彻底明白程莠拿他的剑干了些什么,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无法想象她真气尽失浑身是伤还拼命咬着牙拖着昏迷的他踉跄在黑夜里的身影,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对未知的恐惧,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将生死置之度外,留着一口气,保住了他的命,却忘了她自己。 他怎么能不心疼? 她面上的一切风轻云淡,漫不经心,都像一把刀一样搅进了他的胸膛乃至魂灵。把他尘封了十三年的心海砸了个惊涛骇浪。 明明两相尚不熟识,缘何以命相护,顾不及己身? 可他自己也没能想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入世皆道侠义,唯有肝胆照月明。
第33章 蛊毒魇丹心·壹 贺琅抱着程莠一路狂奔至月华寺,一脚踹开了天主殿紧闭的大门,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秦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摸青锋扇,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青锋扇还被莫栀搂在怀里,刚要去拿,看清来人又是一个激灵。 “阿莠?阿莠?!”秦怿也顾不得扇子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贺琅将程莠放下,单膝跪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心急火燎地开口道:“快看看程莠,她快不行了!” 秦怿也紧跟着蹲了下来,一手搭上她的脉,一边厉声忿然道:“呸呸呸,什么不行了,会不会说话,能不能盼着点好……怎么回事?怎么能到这种程度?” 贺琅一脸担忧地盯着秦怿,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秦怿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回答贺琅的话,转身将药箱里的九针具拿了出来,铺平在地上,沉声道:“扶好,我要施针。” 贺琅立即将程莠身子扶正,程莠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紧闭着双眼,额上泌满了细汗。 莫栀看着秦怿一上来就取出一根长七寸的环跳针,不禁眉宇深凝,默默挪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捏住青锋扇的扇骨,神色沉郁。 《灵枢·九针论》中有言:“长针,取法于禁针,长七寸,主取深邪远痹者也。”其主治邪气深着,日久不愈的痹症。(注①) 日久不愈……什么病日久不愈? 只见秦怿毫不犹豫地将七寸长针对准穴位缓慢地推了进去,而后依次取来一寸、二寸、三寸、四寸的毫针,在各个穴位扎好。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程莠就被秦怿扎成了个刺猬,连头顶都没有放过。 贺琅僵硬地扶着程莠,即便下半身麻得没有了知觉,也一动不敢动。 秦怿施完针,取出焚香炉,这一次足足捻了一个拇指盖那么多的甯萤香粉,馥郁的芬芳弥漫开来,将整个大殿的霉味都湮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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