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还是老奴来罢。”老妪有点坐不住。 章衡道:“我们是出来贩鲜果的祖孙俩,祖母撑船,孙子坐船岂不奇怪?” 老妪不作声,心想您这样也挺奇怪的。 雨势小了些,天是蟹壳青的,水是缥碧的,章衡环视四周,隔着雨丝织就的帘幕,一抹倩影飘入眼中。她立在船头伞下,戴着帷帽,穿着银红纱衫,素白湘裙,宛如这留仙湖上最秾艳的一枝芰荷,袅袅盛开于烟雨中。 不知为何,他有种她就是赵小姐的直觉,再看那画舫上果然挂着赵府的灯笼。 章衡笑起来,看了一会儿,心想她怎么不进去?生得如此单薄,只怕禁不住风吹,受不得雨打。 老妪见他定定地看着那画舫上的姑娘笑,心中了然,吆喝道:“卖菱角,新鲜的菱角,姑娘,卖点尝尝罢!” 晚词见一个老人家冒雨出来叫卖,于心不忍,让丫鬟招呼他们过来。 小舟徐徐逼近,章衡将她看得更仔细,她手中拿着一把生绡白团扇,扇手一色似玉,戴的帷帽有些奇特,帽檐垂纱很短,堪堪遮住鼻翼,露出尖尖的下颌和朱唇,身上的纱衫薄如蝉翼,湘裙在腰间细褶数十,边上绣画,风动色如月华,飘扬绚烂。裙下双弓,珊珊可爱。 晚词也在看他,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那双拿着竹篙的手修长白皙,哪里是小贩的手? 是他么?她不敢相信,堂堂世家公子,会扮成贩夫走卒,只为见自己一面。 章衡其实无所谓,想做的事便去做,想见的人便去见,顾虑再多,总有法子。只是这竹篙实在不顺手,要走容易停下难,一不小心撞上了画舫。梅香们纷纷惊叫,晚词站在边上,身子一倾,差点摔下去。 章衡急声道歉,头一抬,伸手欲扶她。 晚词抓着栏杆站稳,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脸,沾着雨水,湿漉漉的,心中像被投下一块石头,激起千层浪。章衡收回手,复又低下头。画舫与小舟晃动不住,晚词只觉自己的心都要晃出来了。 “你怎么撑得船?惊着我家小姐,你……”绣雨话没说完,后腰被晚词掐了一把,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没声了。 老妪连声道歉,晚词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章衡心想她倒是个好性儿,又奇怪怎么不见赵琴?莫非有事没来? 丫鬟蹲在船边挑拣菱角,远近有丝竹之声随着风雨吹过来,赵琴仍然没有出现。这正合章衡心意,他抬头又看了她两眼,她肤色极白,将一双朱唇衬得格外醒目,不知涂的口脂是嫩吴香,亦或是洛儿殷? 正想着,她唇角微翘,转过头去和丫鬟说了什么。 那丫鬟向他道:“小哥,帮我家小姐折枝花好么?就你身后那枝红色的。” 半开未开的红蕖,被他摘下,抖落一串水珠,清香冉冉,递到丫鬟手里,再递到她手里。她闻了一闻,转身进了敞轩,章衡始终未能看清那素纱后的容颜,却对这个人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想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 离开时,丫鬟递来一只食盒,对老妪道:“阿婆,这是我家小姐送给你们吃的,雨这么大,早点回家罢。” 这情形,谁见了不夸一句小姐人美心善?老妪道谢接过,章衡竹篙一点,小舟悠悠而去,留下绉纱般的水纹。 雨落成花,晚词隔窗望着雨幕中动作别扭的撑船人,心似这湖面花开无数。 莫三小姐带来的危机感荡然无存,他有这份心,早晚是她的人,她又何必急着坦白身份。玩得尽兴,再吓他一跳,岂不有趣? 老妪道:“少爷,那位赵小姐非但心地善良,看样子是个画上的美人呢。” 章衡但笑不语,弃舟登岸,坐在车里,听着雨声潇潇,闭上眼睛,犹见那素纱下的一双朱唇,唇角含笑,淡淡花香萦绕四周,恍然如梦,回味无穷。 到家他才打开那只食盒,发现几样点心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禁诧异,这赵小姐竟连口味都和自己相似,当真是缘分了。 次日晚词见到他,抱怨道:“昨日正要和堂妹去赏荷,来了个世伯叫我作诗,好不扫兴!” 章衡心想,难怪没有见到他。他发现到底是兄妹,赵琴与赵小姐嘴唇下巴,身形都很相似。性情却不太像,赵小姐看起来温柔娴静,不爱说话,这个脾气不好话还多。 中午厨房做了酒蒸羊,晚词吃了两块,嘴唇油汪汪的,和刘密讨论着新出的话本。章衡看着她,觉得嘴唇也不像了。 晚词眼珠一转,道:“丽泉,安国公那边可有给你说亲?” 安国公正是章衡的大伯,章衡道:“他们说他们的,横竖我不会娶他们看中的人。” 晚词道:“那你打算几时成亲?” “春闱过后罢。” 放榜后,尘埃落定,再向赵家提亲,便不会落人口实了。章衡是这么想的。 晚词心里明白,偏过头,又问:“正林呢?” 刘密道:“和丽泉差不多罢。” 晚词笑道:“那明年有的是热闹呢。” 她自知与金榜无缘,同窗共事不过是奢望,唯求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安度余生。她想章衡会是一个好丈夫,他们不比寻常夫妻,成亲前互不相识,他们有这一年的情分供余生回味,哪怕她年老色衰,于他终究是不同的。
第四十章 傍菊从 日色挫西,一辆马车停在郊外的花神庙前,车帘掀起,探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她望着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着嘴唇,良久才下了车。已是深秋时节,庙前两株银杏叶子金黄,晚风一吹,打着旋儿如蝶飞舞,扑地无声。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穿着青布袍子,坐在灯下看着一卷经书。她走进来,他也不多看一眼。木雕的花神娘娘凤冠霞帔,璎珞缠护,甚是华丽。她手中拈着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人。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灯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众生。 日色挫西,一辆马车停在郊外的花神庙前,车帘掀起,探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她望着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着嘴唇,良久才下了车。 已是深秋时节,庙前两株银杏叶子金黄,晚风一吹,打着旋儿如蝶飞舞,扑地无声。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穿着青布袍子,坐在灯下看着一卷经书。 她走进来,他也不多看一眼。 木雕的花神娘娘凤冠霞帔,璎珞缠护,甚是华丽。她手中拈着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人。 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灯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众生。 “信女夏氏,愚蠢驽钝,痴心错付,而今深陷苦海,听闻娘娘法力无边,还望垂怜则个。”幽咽的声音细微如青烟,带着哽咽,颤颤巍巍,上达神明。 她拜了三拜,直起身来,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花神眼眸微动,似有恻然之色流露,细看不过是光影浮动的错觉。 章父生前好种菊,章府有一片菊畦,每到秋季,金黄浅紫,淡绿粉红,各色菊花开放,灿若锦屏。章父过去常和吕大学士在菊畦里赏花饮酒,谈古论今,碰上好月色,两人觉都不睡。后来一个离世,一个离京,章衡见这些花兀自开得热闹,倒有些凄凉,便也请好友一二来赏花。 这日上午,刘密应邀来到章府,见章衡正在练剑,笑道:“我来陪你练练。” 章衡弃了剑,与他对面立定,因是寻常切磋,也不拘什么礼数,直抢上前,挥拳向他胸口。刘密身子一斜,反手切他手腕。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拆了十几招,看着你来我往,眼花缭乱,不过是闹着玩。 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双手拢袖,安静地注视着露台上的两人。 那目光中的偏倚,刘密不难察觉,一如每日相见,不知所起。掌风骤疾,章衡不想他突然发难,被他一掌推下了露台,半空中腾身一转,落地站稳,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廊下的人拍手笑道:“还是正林厉害!” 刘密站在露台上,逆着光,脸上神色不明,默了默,下台拱手致歉:“丽泉,对不住。” 章衡笑了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关你的事。” “分明就是技不如人,偏说是自己大意,红纸裱灯笼,装面子。”晚词走到刘密身边,挑眉斜眼看着章衡,那神情好像是自己打赢了他一般。 刘密忙道:“确实是丽泉大意了,真要比试,我也未必能赢他。” 章衡看着晚词,心想要是打他一顿,和赵小姐的亲事多半没戏了,抿了抿唇,吐出一句:“山中竹笋,嘴尖皮厚个头矮。”说完,扭头走开了。 晚词一时想不到词来回敬他,气得干瞪眼。 刘密看她这样,不禁笑了,捎带着一丝叹息道:“你们两真是冤家。” 章衡没听见这话,晚词听见了,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三人走到菊畦,只见白菊如雪,飘若浮云,紫菊秾艳,蕊泛流霞,金菊璀璨,芬芬夺目,更有稀罕的绿菊,真个斗万样花巧,美不胜收。 吃了几杯酒,晚词提议联诗,她刚起了个头,一名丫鬟走过来福了一福,对章衡道:“少爷,四小姐来了,非要见您不可。” 章衡有十几个堂姐妹,这位四小姐章珮年方及笄,乃安国公正室嫡出,自幼聪慧过人,姿态出众。姐妹中,章衡与她最为亲厚,闻言便让晚词与刘密稍等,自去花厅见她。 章珮坐在椅上,望着哥窑胆瓶里盛开的黄菊,眉心微拧,神色有些苦恼,手中的扇柄轻敲着桌面,发出不安的节奏。 章衡走进来道:“四妹妹怎么来了?听说你与汪家的二少爷定亲,我还未去道喜呢。” 章珮转眸看着他,双手攥住扇子,道:“六哥哥与汪如亭似乎交情不错。” 章衡点了点头,向她旁边的交椅上坐了,道:“怎么了?” 章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原是来打探消息的,章衡笑起来,正要开口,章珮又道:“好听的话我已听得够多了,六哥哥不必再说,你只告诉我他有什么不好,我心里也有个数。” 章衡一怔,为难道:“四妹妹,你这叫我怎么说?如亭青年才俊,人是不错的,但人无完人,他的不好,别人未必没有,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徒增不快罢了。” 章珮站起身道:“我是不能如何,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婚姻大事,我做不得主,难道我连弄明白的权力都没有么?”说完这话,胸口起伏不定,情绪激动得脸色泛红。 章衡无言以对,换做别人倒也罢了,他实在不愿在背后说朋友的不是。 章珮抓住他的衣袖,语气软了些,道:“六哥哥,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你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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