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于心不忍,犹豫再三,道:“如亭爱吃花酒,他在碧玉楼似乎有个相好,我并不知道是谁。” 章珮脸色难看,松开他的衣袖,后退两步,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个人,难怪都说没什么呢。”越想越气不过,困兽一般在厅内来回踱步,忽吩咐下人:“拿纸笔来!” 下人望向章衡,见他点头,便去了。 章衡道:“四妹妹,你要做什么?” 章珮昂然道:“我乃安国公嫡女,下嫁与他已是委屈,他既如此不知检点,我给他立几条规矩,你带给他,让他签字画押,若不愿意,我少不得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向来都是丈夫给妻子立规矩,婆母给儿媳立规矩,这未婚妻给未婚夫立规矩,章衡闻所未闻,他素知这个四妹妹比其他姐妹有主见,但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做,一时目瞪口呆。 章珮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的规矩,叮嘱章衡亲自带给汪如亭,对他言明厉害,看着他签字画押。 章衡答应了,她犹愤愤不平,道:“若非孝道未尽,我就是铰了头发做尼姑,也不嫁这种人,脏了自己。”说罢,告辞而去。 章衡看着这满纸的规矩,好笑又无奈,这要怎么对汪如亭开口?然若不遂四妹妹的意,只怕真要闹个鱼死网破。思来想去,头大如斗,且放过一旁,正要往菊畦去,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过来道:“少爷,赵公子不知怎的晕倒了。” 章衡一惊,道:“叫大夫了么?” 小厮点头道:“去叫了。” 章衡疾步走到菊畦,见赵琴伏在桌上,刘密焦急地在旁叫他的名字。 “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吃了点东西便说头晕,我问她可要请大夫来瞧瞧,她不说话便这样了。” 桌上的菜他们两也吃过,并未觉得不适。 “先把他送进屋里,等大夫来了再说。”章衡目光一瞥,两个小厮便要上前抬人。 文竹忙道:“且慢,我家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还是小的来罢。” 她和另一个丫鬟吃力地架着晚词进了旁边的厢房,放在榻上。不多时,大夫请来了,是个极有经验的老医生,把了脉,又看了看桌上的菜,指着一盘蜜渍果子道:“小官人可曾吃过此物?” 刘密点了点头,道:“我们也吃过。” 大夫道:“这种海松果京城不多见,老夫数年前去过广东,那里有很多。大多数人吃了无碍,极少数人吃了却会昏迷。你们也不必担心,过几个时辰便醒了。” “原来如此。”两人松了口气,都觉得稀奇。 章衡叫人拿钱送大夫离开,重新筛酒和刘密又吃了几杯,想着四妹妹的事,不禁感叹道:“有时候想一想,姑娘家无论出身高低贫富,都是很可怜的。” 刘密怔了怔,望着迎风而起的片片飞花,道:“红颜薄命,自古如此。丽泉是怜香惜玉之人,将来娶得如花美眷,必定呵护有加。” 想到烟雨中那一抹荏弱倩影,章衡依稀又闻到淡淡的菡萏香,眼角眉梢柔情流露,笑道:“这是自然。” 刘密端起酒杯,以汾酒为底的竹叶青,泛着琥珀般的光,入口甜绵醇厚,带着药材的清苦香气,滚过发涩的喉咙,也就释然了。
第四十一章 雁儿落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琅嬛阁外几株枫树红透了,层层叠叠,彤云一般,映着绿纱窗,煞是好看。晚词受了风寒,这几日在家养病,不曾去国子监。倒有几个学生特意去问赵公,赵琴怎么没来?赵公见他们很关切的样子,怕要上门探病,只说侄儿回洛阳几日。湘痕知道晚词病了,这日过来探望,走到廊下听见里面宛宛转转的娇吟,便站住脚,听她吟的是:梧桐叶儿风打窗,新凉,薄衾闲半床。愁里画屏天样远,银烛短,梦也无人管。湘痕忍不住扑哧一笑,里头的人受了惊,立马没声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走进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晚词不作声,低头摆弄着衣带,脸儿泛红。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琅嬛阁外几株枫树红透了,层层叠叠,彤云一般,映着绿纱窗,煞是好看。 晚词受了风寒,这几日在家养病,不曾去国子监。倒有几个学生特意去问赵公,赵琴怎么没来?赵公见他们很关切的样子,怕要上门探病,只说侄儿回洛阳几日。 湘痕知道晚词病了,这日过来探望,走到廊下听见里面宛宛转转的娇吟,便站住脚,听她吟的是:梧桐叶儿风打窗,新凉,薄衾闲半床。愁里画屏天样远,银烛短,梦也无人管。 湘痕忍不住扑哧一笑,里头的人受了惊,立马没声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走进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 晚词不作声,低头摆弄着衣带,脸儿泛红。 湘痕在她身畔坐下,道:“我替你念罢,怕相思,越相思。除非,影儿权作伊。” 晚词伸手捂她的嘴,被她捉住腕子,笑道:“好妹妹,你思的是哪个?” “什么哪个,我随口念念罢了。”晚词又羞又恼,冷不丁地抽出手挠她腋下。 两人闹了一会儿,湘痕见她好得差不多了,道:“你也闷了几日了,今儿个是海澜妹妹的生辰,我们看戏去。” 晚词道:“她不曾给我下帖子,我也不曾给她准备礼物。” 湘痕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额头,道:“人家上回好不容易诌出首诗,指望你夸几句,捧捧场,你不夸也就罢了,非要拆台,人家还能给你下帖?礼物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换身衣服就去罢。” 汪海澜正是汪如亭的妹妹,仗着哥哥与章衡有些交情,居然说:“我的诗章家六哥哥看了也说好的。” 晚词怎么也不相信章衡会昧着良心夸一首连典故都用错的诗做得好,又被她娇滴滴的一声章家六哥哥激怒,立马借题发挥,反唇相讥。汪海澜哪里是她的对手,被说得脸皮紫涨,梁子便结下了。 后来晚词还把那首诗抄给章衡看,问他写得如何? 章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道:“这是谁写的?朱海通?” “我就是看不惯她装腔作势的那股劲儿。”晚词懒洋洋地下了榻,唤丫鬟来更衣。梳妆完毕,乘赵府的马车去了汪府。 章衡斟酌了几日,才想好怎么和汪如亭说规矩的事,这日来到汪府,见门前停着赵府的马车,又听管家说小姐过生辰,心道莫非赵小姐也来了? 这种意外的巧合令他高兴,虽然偌大的汪府,内外有别,女眷们都在内院,来了也不太可能见着,还是高兴。 汪如亭在东镜楼,这里是汪府藏书之处,离戏台只隔着一片湖,西风阵阵送来丝竹肉声,唱的是《夜奔》。两个小厮抄着手站在湖边,摇头晃脑,听得入迷。章衡也没有叫他们,径自上了楼。房门关着,章衡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如亭?”他推了下门,像是被拴上了,里面应该有人,但喊了几声,一点动静没有。 正奇怪着,门缝里透出一股异味,章衡变了脸色,用力一脚踹开了门。对面的罗汉榻上趴着一个人,浑身是血,长袍衣摆被掀了上去,裤子半褪,整个臀部暴露在外。 章衡僵了片刻,缓缓上前两步,确认此人正是汪如亭。他被利器割断了咽喉,气息全无,臀部有一片很显眼的纹身,是一黑一红两条鲤鱼,首尾相交,周围还有水纹,栩栩如生,似要钻进臀缝里。 章衡站在榻边,如遭雷击。他的朋友,四妹妹的未婚夫,突然间变成了一具尸体。看着这具尸体,他一时无法思考,脑子里空空如也。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急忙追出去。拐角处闪过一片湖色裙裾,是个女子。 追到楼下,她踪影全无,章衡四下找了一番,正要回去叫人报官,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丽泉!” 赵琴?他不是回洛阳了么?章衡转过身,却见一名女子头戴翠冠,素纱覆面,上身穿着鹅黄织锦长袄,下面是湖色湘裙,风鬟雾鬓,像开错季节的迎春花,俏生生地立在阳光下。 他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你是谁?” 她素手轻挥,掀开面纱,眉目妙丽,笑着将他一盼,便消失不见了。 “晚词!” 章衡展眼惊醒,眼前灯火如豆,卷宗堆积,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还在梦里叫了她的名字。坐起身,环顾四周,并无旁人,安下心,目光又回到手中这份六年前的卷宗上。 嘉佑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汪如亭在自家东镜楼上遇害,身上仅有咽喉一处致命伤,连喉骨都割断了。凶手作案手法干练,除了臀部那片古怪的纹身,不曾留下任何线索。 此案至今未破,成了众多悬案之一。因是自己发现的尸体,章衡记忆犹新,时不时地会把这桩案子翻出来看。 已是隆冬腊月,窗外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屋里烧着地龙,白瓷胆瓶里的梅花被暖气烘得蔫蔫的。章衡收起桌上的卷宗,熄了灯。丑末寅初,黎明将至,是一天之中最浓黑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常听的曲调,正是《夜奔》中的那段《雁儿落》: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再睁眼,曙色映透窗纱,天亮了。 临近年关,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很忙碌,安国公今日召子侄们回来吃饭,门前车马轿一大早起便络绎不绝。 章衡到了,听说大伯进宫未归,便先去拜见伯母梁氏。走在一条没什么人的夹道上,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两个人影纠缠着,扭股糖似的,是堂弟章徵和伯母身边的丫鬟,原想装作没看见,章徵却叫了一声六哥,手还搭在那丫鬟丰满的胸脯上。 章衡只好站住脚,向他点了点头。羞得那丫鬟一把推开章徵,满脸通红地道个万福,还没直起身来,章衡已经走了。 “衡少爷自从做了官,待人愈发冷淡了。” “他和他爹一个样儿,眼里心里只有公事。”章徵说着这话,想起读书时章衡替他应付功课,怀恋道:“不过六哥有时候也是很通情的。” 梁氏的院子宽敞,几个孩子在中间的空地上踢蹴鞠。章衡儿时也很喜欢这种游戏,父亲过世后,他便失去了做孩子的权力,不大玩了。 他驻足廊下看着,一道人影转过蕉叶门来,小小的个子,披着灰鼠斗篷,围着狐狸风领,脚下蹬着一双鹿皮小靴,打扮得像个小子。 章衡不禁笑起来,章珮走上前,道:“六哥哥,你笑什么呢?” 近看便不像了,已为人母的她脸庞身段较少女时丰腴不少,显出一种温婉如玉的美。 章衡脸上笑意收敛,道:“没什么,这件斗篷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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