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邻居原不知这家住的什么人,这会儿听说出了个举人,纷纷过来道喜,叙起家长里短,熟稔得浑似做了十几二十年邻居一般。 闹了一上午,一名姓高的乡绅登门拜见。轿子停在门口,他穿着鸦青团花绸衫,帽沿上缀着块青玉,拿着把洒金扇,足蹬皂靴走进来。 晚词与他拱手见礼,让到厅上坐下。 高乡绅道:“听说范公子是金坡镇人,我妹婿一家也在那里,去年洪灾严重,镇上几无活口,不知范公子家人安否?” 晚词心中警惕,面上浮起一层悲怆,黯然摇了摇头,道:“令妹一家如何?” 高乡绅叹息一声,道:“舍妹那几日回了娘家,幸免于难,可怜妹婿和家人都葬身汪洋。范公子大难不死,果有后福,你我同在桑梓,往后还当多多来往啊。” 晚词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不胜荣幸。” 绛月端上茶来,两人吃了一会儿,高乡绅见她人物风流,谈吐不俗,心下十分中意,道:“范公子可曾婚配?” 晚词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自己送媳妇,道:“早年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家在京城,正打算趁着会试过去看看呢。” 高乡绅道:“人心易变,何况京城繁华辐辏之地,此去若是不顺,我这里有一门好亲事等着公子,公子千万记在心上。” 人心易变,何况京城繁华辐辏之地。晚词原本没有多想,听了这话却是一怔,微笑道:“承蒙老先生抬爱,不敢有忘。” 又坐了一会儿,高乡绅拿出二十两银子,欲给她做进京的盘缠。晚词再三不肯要,他只好收了银子,告辞而去。门前看热闹的人比上午只多不少,把路都堵住了。高乡绅的轿子半日才挤出去,紧接着又有王乡绅,李乡绅来。 晚词这些年冷冷清清惯了,突然间炙手可热,只觉晕头转向,直到傍晚时分才消停了。 她坐在院子里感叹道:“我这里已是如此,解元那里还不知怎样呢。”说出这话,才发现自己到底是想做解元的。 吕无病笑道:“常言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姑娘进京,中了进士,更风光呢!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鸿胪寺上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 晚词噗嗤笑道:“什么鸿胪寺,是殿上传胪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这是说状元的,我又做不了状元。” 吕无病道:“状元也没什么好的,姑娘这般模样,万一被公主看中,岂不麻烦?” 晚词吃吃笑个不住,不一时又有人来请她赴宴,她见天色已晚,本想推说身体不适,转念一想,如今又没人管着,作甚不去? 宴席设在虞园,这虞园主人姓冷,名碧筠,是保定府有名的诗妓。晚词到了虞园,便见两名婢女打着灯笼,照着一绿衣丽人款款迎上前来。 走到面前,香风扑鼻,丽人粉妆玉琢,宛若幽花百媚,深深道个万福:“贱妾冷氏见过公子。” 晚词受宠若惊,忙伸手扶她,道:“姑娘不必多礼。” 一锦衣少年随后而至,笑道:“范兄,碧筠适才拜读了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说比我的强百倍呢。” 晚词打量他一番,目光在他腰间的白玉双虎环佩上顿了顿,道:“阁下莫不是杨解元?” 杨京霄愣了愣,道:“范兄见过我?” 晚词道:“不曾见过,但我看你这一身穿戴价值不菲,言语间似乎名次还在我之前,料想便是杨解元了。” 杨家世代经商,是一方巨富,先前保定府闹瘟疫时,杨老爷出力甚多,此次乡试想给儿子买个解元,官府也不好不卖。 杨京霄笑道:“范兄真是聪明人,不怕你笑话,我这解元不过是买来的,论才学我远不及范兄。” 这下轮到晚词愣住了,买功名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怎么说的好像买菜一样寻常? 她睁着眼睛,看他半晌,笑道:“杨兄真乃敞亮人。” 冷碧筠笑道:“好了,你们一个聪明人,一个敞亮人,快随奴入席罢。” 晚词带着吕无病跟随他们,曲曲折折行了一段路,只见因池台馆,花木深秀,好一座齐整的园子。及至落英阁,正面檐前挂着十二盏琉璃灯,里头灯幔,圆桌,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几名少年正围桌说笑,见他们来了,纷纷站起身。 杨京霄一一介绍,俱是新举子中的出色人物,彼此叙过长幼,都以兄弟称呼。他拉晚词上座,晚词推辞不过,便坐下了。冷碧筠在旁作陪,极力称赞晚词的文章,竟能背诵出来,莺声呖呖,红袖添香,晚词陶然不已。 章衡向姚尚书告了一天假,赶到保定府已是满天繁星,纤月高悬,谯楼打过一更鼓了。 绛月坐在廊下洗衣服,听见他敲门,开了门让他进来。 章衡道:“姑娘呢?” 绛月道:“去虞园赴宴了。” 章衡知道虞园是什么地方,心下不快,道:“她一个人去的?” 绛月急忙摇头,道:“无病哥跟着呢。” 章衡没说什么,走到厅上坐下,绛月沏了茶来,料想他还没吃饭,道:“少爷想吃什么?奴去做。” 章衡道:“我不饿,你下去罢。” 语气比井水还冷,多半是恼了,绛月也不敢在他眼前晃,回到廊下继续洗衣服,暗暗祈祷姑娘早点回来,别闹出事。 章衡吃了两口茶,心中怒火渐生。日前分别,她再三叮嘱他来吃喜酒,怕她等得心急,他才抛下公务,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她倒好,吃花酒去了。 他这里孤零零地等她,她那里想必正和一帮新举子觥筹交错,称兄道弟,春风得意。 章衡越想越气不过,起身走到院中,牵了马出门,欲去叫她回来。马蹄飒沓,穿街过桥,一径来到虞园,望着夜色中的点点灯火,章衡驻足不前。 这是她的好日子,受邀赴宴,享她应得的风光快活,章衡,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你如今在恼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管着她? 说好不要当她的恩人,你是否已然以恩人自居,觉得她该事事以你为重,以你为先? 声声自问,竟无言以对。
第五十二章 花睡去 宴席上,众人联诗,杨京霄与一名叫高期的宦家子弟渐渐接不上,便走出来闲聊。两人交情不错,杨京霄知道他有个未婚妻是山东某官员之女,问道:“你和那位尹小姐打算几时完婚?”高期一听这话,兴致骤减,叹气道:“哥你不知道,我那未来的泰山大人日前驾鹤西去了。他家现在乱糟糟的,我爹娘这边还不知作何打算呢?”杨京霄诧异道:“我记得尹佥事不过三十出头,如何走得这般突然?”高期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道:“哥,这话我只对你说,尹佥事是遇刺而亡。刺客不止杀了他,还杀了他家大公子,就是鲁王府管家的女婿。”“刺杀四品官,又得罪了鲁王府,这刺客也忒胆大了!”杨京霄不禁色变,又好奇道:“可知是什么来头?” 宴席上,众人联诗,杨京霄与一名叫高期的宦家子弟渐渐接不上,便走出来闲聊。 两人交情不错,杨京霄知道他有个未婚妻是山东某官员之女,问道:“你和那位尹小姐打算几时完婚?” 高期一听这话,兴致骤减,叹气道:“哥你不知道,我那未来的泰山大人日前驾鹤西去了。他家现在乱糟糟的,我爹娘这边还不知作何打算呢?” 杨京霄诧异道:“我记得尹佥事不过三十出头,如何走得这般突然?” 高期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道:“哥,这话我只对你说,尹佥事是遇刺而亡。刺客不止杀了他,还杀了他家大公子,就是鲁王府管家的女婿。” “刺杀四品官,又得罪了鲁王府,这刺客也忒胆大了!”杨京霄不禁色变,又好奇道:“可知是什么来头?” 高期摇了摇头,道:“多半是仇杀,我爹娘不想招惹麻烦,已有悔婚之意了。” “那你也打算悔婚么?” 高期神情犹豫,道:“我想着尹小姐父兄皆遭毒手,何等悲痛,我若只顾着自家,未免薄情寡义,况且她家倒了顶梁柱,叫她日后如何自处?” 杨京霄道:“既然舍不得,你便等她除了孝再娶就是了。” 高期为难道:“只怕我爹娘不答应。” 杨京霄伸手在他背上一拍,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主都做不得么!” “高公子要做什么主?”冷碧筠笑吟吟地和晚词走过来,两人俱是唇红齿白,琉璃灯下,倒像一幅才子佳人的好画。 杨京霄笑道:“没什么,我们在谈一桩买卖呢。你们诗联完了?” 冷碧筠嗯了一声,道:“范公子急着回去,只好收尾了。” 杨京霄道:“这才二更过,范兄再玩一会儿罢,往常我们都是天亮才散呢。” 晚词歉然道:“我身子不好,实在撑不住,还望诸位体谅。” 众人见她生得瘦弱,风吹便要倒的样子,都不勉强。 冷碧筠送她出门,柔声叮嘱:“更深露重,公子路上小心。”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红锦攒盒,又道:“里面是几样点心,公子带回去吃罢。” 晚词道了谢,交给吕无病拿着,乘轿离开。 她吃了两杯酒,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困意丛生,回到家中,见院子里拴着一匹白马,精神一振,欢喜道:“姐姐来了么?” 绛月也不知怎么对她说,只提醒道:“来了有一会儿了,在屋里呢。” 晚词拿着那只攒盒,走到十一娘房中,见她穿着一身玄青罗衣,戴着黑缎手套,坐在灯下看书,面具下的尖尖下颌尤其显得白,像雪捏就的。 她凑上前,过意不去道:“姐姐等很久了么?” 章衡抬眸看她脸庞泛红,透着股酒气,细闻还有脂粉气,微笑道:“也没多久,你和同年们玩得可高兴?” 晚词点头,说起宴席上的趣事,那份活泼的神情叫章衡恍惚,似乎她还是未经风霜的赵琴,连容貌都未改。他其实算不得好性儿,只是对她有太多回忆,太多遗憾,太多愧疚,这些情愫一层层蔓延上来,心早已软了。 晚词打开攒盒,道:“这是冷姑娘送我的点心,姐姐尝尝罢。”又叫绛月筛酒,要陪她再吃两杯。 章衡知道她量窄,恐她明日醒了头疼,道:“你身子弱,不能再饮了。” 晚词擎杯在手,笑道:“我今日高兴,姐姐莫要拦我,我与别人吃的酒都是没滋没味的,只有和姐姐吃的才是喜酒,只有姐姐知道我的欢喜。” 章衡听了这话,甚是受用,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看着她却又不满足。他想听她叫哥哥,她这么叫过刘密,还没叫过他呢。 晚词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只当她这好姐姐也是高兴,两杯酒下肚,眼神迷离,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道:“姐姐,你好白啊,我还没见过比你更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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