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笑道:“真的么?” 晚词手托腮,仔细想了想,道:“好像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 章衡眼眸一凝,道:“是谁?” 晚词把玩着酒盏,摇头笑道:“记不清了。” 是记不清,还是不愿提,都无妨,桃红又是一年春,来日方长。都说天公不作美,他只信事在人为。 章衡转过脸去,慢慢地啜尽一杯酒,低声道:“晚词,我也很高兴。” 晚词握住他的手,歪着头靠在他肩上,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有些事你永远也不要知道。章衡反握住她的手,道:“我在京城替你置了一座宅子,无病会带你过去。” 晚词道:“万一我落榜,姐姐这宅子岂不白买了?” 章衡道:“以妹妹的才学,要进一甲也不难,怎么会落榜?” 晚词笑道:“京城那地界,才学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家世。今年的一甲只怕早已定下了,那么多世家子弟,二甲还塞不下呢。” 章衡不作声,又吃了两杯,晚词不胜酒力,伏桌睡着了。章衡打横抱起她,往隔壁房间去。怀中人沉醉不知,他得以从容体会,原来看着竹竿似的身子是软绵绵的,轻得不可思议。 他想起过去给她起的绰号。 “豆芽菜。” 每次这么叫她,她都会生气,他至今不知道她喜欢自己什么,他那会儿对她一点都不好。 晚词头巾掉在地上,露出乌油油的发髻,章衡低头看着她,伸手解开了发髻。青丝如瀑泄下,女儿家的妩媚再也藏不住。 绛月跟在后面捡起头巾,进屋见他把人放在床上,没有走的意思,便出去了。 章衡移灯床前,她满脸酡红,长睫伶俜,宛如东风醉海棠,被灯光照得更加艳丽,正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帐中酒香氤氲,混着她常用的熏香,变成一种异常旖旎的味道。他亦醺然,情不自禁俯下身,吸她呼出的气,吻她脸颊。唇上触感滚烫,细腻,薄透,他能感觉到那肌肤下流动的热血。回过神来,手已擒住她下颌,那娇艳红唇近在咫尺,他肖想多年。 一瞬间天人交战,胜负难分,他描摹着她精美的唇线,眼中暗流迭起,终究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 次日晚词醒来,见天光大亮,心知晚了,问绛月:“什么时辰了?” 绛月向铜盆里倒着热水,道:“巳时了。” 晚词道:“姐姐呢?” 绛月道:“五更便走了。” 不辞劳苦,匆忙赶来只为和她分享这一时的喜悦,就是至亲也未必能做到。晚词抱膝坐在床上,望着帐子上的花草,眼中一热,落下泪来。 “姑娘怎么哭了?”绛月急忙走过来,心想莫不是少爷昨晚占了便宜,她心里知道,见他走了故而难过?一时也不确定,含糊其辞地安慰道:“姑娘别难过,他也想多陪陪姑娘,实在是抽不开身。” 晚词哽咽道:“我知道,正是如此,我更过意不去。我并不是她亲妹子,何德何能承她这份情。” 绛月一听这话,显然还被蒙在鼓里呢,笑道:“这就是缘分呗,没缘分的,一家人也不见得亲。” 晚词擦干泪,梳洗一番,换了衣服去拜恩师,谢大主考。路上又遇到杨京霄,他问道:“范兄打算几时进京?”
第五十三章 燕归来 晚词道:“就这几日罢。”杨京霄道:“我也准备早点去,不如五日后我们结伴同行罢。”晚词想了想,点头道:“甚好,有杨兄作伴,路途必不寂寞。”杨京霄笑道:“范兄在京城找好下处不曾?会试年,人多得很,临时找恐怕不容易。”晚词道:“日前我已托人置下一座宅院,到了京城,请杨兄过去坐坐。” 晚词道:“就这几日罢。” 杨京霄道:“我也准备早点去,不如五日后我们结伴同行罢。” 晚词想了想,点头道:“甚好,有杨兄作伴,路途必不寂寞。” 杨京霄笑道:“范兄在京城找好下处不曾?会试年,人多得很,临时找恐怕不容易。” 晚词道:“日前我已托人置下一座宅院,到了京城,请杨兄过去坐坐。” 两人说定了,五日后的清晨在北关会合,杨家一众随从奴仆足有三五十人,行李装了五辆马车。晚词只带着绛月,吕无病,还有一车行李,相比之下,不免有些寒酸。杨家人态度却很客气,问他们吃饭不曾,听说吃过了,又要分茶点给他们。 上了路,官道两旁水田阡陌,树绕村庄,远处青山隐隐,没在未散的晨雾里,像巨兽的脊背,蜿蜒伸向京城。 晚词撩起车窗帘看着,忽见一道白影策马掠过,带起一阵风。是杨京霄,他头戴片玉方巾,穿着白纱箭衣,腰系大红丝绦,少年英姿,似曾相识。 杨京霄回头一望,与她目光对上,笑道:“范兄,天这么好,你也出来走走!” 这一笑全然不像了,晚词淡淡笑道:“风大,我这身子骨吃不消,你骑罢。”说罢,放下了帘子。 人多走得慢,在客店歇了一宿,次日早上才到通津门外。有一支番邦商队在前面查验文书,不知为何,半日没过去,后面排了老长的队。晚词和杨京霄等得不耐烦,下车向前探望。 一个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大约是商队领头,正指手画脚,叽里咕噜地和守城士兵说着话,偶尔迸出几个发音不准的汉字,士兵们听得面面相觑。 后面人不住催促,那波斯人满头是汗,脸皮急得通红。 杨京霄道:“多半是没带翻译,文书又出了问题,在这儿缠不清,我过去帮帮他。” 晚词道:“你会波斯语?” 杨京霄点点头,向那波斯人走过去,城门里也走出一人,先他开口道:“他的文书有何问题?我帮你们说罢。” 这人头戴乌纱帽,身穿蓝色官袍,缀着白鹇补子,是个五品官。杨京霄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很是俊秀。 士兵连忙行礼,将文书上的问题说了。那官员翻译给波斯人听,波斯人恍然大悟,两下解释清楚,终于放行。 波斯人欢喜不尽,也知道他是位官员,作揖道:“多谢大人,我们原先有个翻译,昨晚突发疾病,说不出话了。多亏大人帮忙,不然真要误事了。” 那官员微微一笑,叫人如沐春风,温声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都是常有的事,不必客气。” 波斯人有意结交他,问道:“不知大人贵姓?” “我姓刘。” “刘大人家住何处?待小民忙完手里的事,便登门拜访。” 那刘大人不答,转身上轿。波斯人也不好再问,带着商队过去了。杨京霄走回去,晚词早已上车了。她在京城熟人不少,却没想到这里便遇上了。刘密是她最怕见的熟人之一,明知他认不出自己,还是吓了一跳,坐在马车里心神不宁。 刘密出城办差,与她方向相反,轿子经过马车旁边,那马受惊似地一声长嘶,四蹄乱踢,扬了轿夫一头一脸的灰。 “你这马怎么回事!”轿夫停住脚步抱怨,吕无病收紧缰绳,连声道歉。 晚词攥着衣袖,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听见轿子里淡淡的一声走罢,轿夫住了口,渐行渐远。 晚词惊魂甫定,不由百感交集。他们有六年未见了,方才匆匆一瞥,他似乎没怎么变,只是那一身气度毕竟不同于少年时了。 也不知……她生生掐断随他冒出的另一个影子,不愿再想下去。 刘密眯着眼睛坐在轿子里,想着昨日报到大理寺的一桩案子。正月二十六,他离开东昌卫不久,尹洪山父子遇刺身亡,臀部留下黑红双鱼纹身,与七年前汪如亭臀部的纹身一模一样。 两案串联,苦主都是官宦人家,三法司颇为重视,已经派了人去东昌卫复勘。 刘密现在怀疑,凶手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汪如亭和尹洪山父子有何共同之处? 想了一会儿,无甚头绪,掀开轿窗帘子,只见春光明媚,路边的杨柳抽出新芽,点点嫩绿缀满枝条,如女子长发在风中招摇。 刘密心事再度触动,那柳树精当真是女人么?她冒险搭救晚词,图什么呢? 他这里牵肠挂肚,油煎肺腑,却不知自己苦苦寻觅的人就在刚才过去的马车里。正是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难免被他颠颠倒倒。 十一娘置的宅子在明殿坊,杨家的宅子在安业坊,相隔倒是不远。顺路走了一段,先到了安业坊,杨京霄下车道:“范兄,那我便和家人先去收拾了,过两日登门拜访。” 晚词道:“一言为定,恭候大驾。” 两人拱一拱手,便分开了。马车穿过一条横街,进入明殿坊,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宅院门首前。黑漆大门,上书范寓。进门是一道水磨青砖影壁,壁上刻着莲花鹭鸶,前面放着一个青花瓷水缸,养着几尾锦鲤。 转过影壁,只见庭院深深,新篁夹境,叠叠假山数仞,幽幽碧水一池。厅上有几张素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房中泥金屏风,锦帐文茵,虽非富贵王侯宅,也异寻常百姓家。 晚词看了一圈,无处不合心意,极是欢喜。收拾一番,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里外外纤尘不染,连个蜘蛛网都看不见,只是把带来的东西归置妥当罢了。 绛月在卧室整理衣物,吕无病抱着一箱书走进书房,晚词让他放在墙角,道:“这宅子姐姐花了多少钱?” 吕无病将少爷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道:“这宅子原是黄老爷的,他儿子外出经商,被山贼劫了,幸而阿姐经过,救下了这位黄少爷。黄老爷感激不尽,要把这座宅子送给阿姐。阿姐过意不去,按半价买下了,所以也没花多少钱。” 晚词清楚京城的行情,算了算这宅子连同家具陈设,半价在四百两左右,之前给十一娘的金条还是够的,方才宽心。 吕无病见她眉头舒展,暗自好笑,这算不清的日子在后头呢。 吃过午饭,晚词便在宅子里闲逛,前院逛到后院,西厢逛到东厢,穿过重重门户,楼上楼下肆意地跑,把珠帘拨得哗哗响,荡漾着一阵阵水波似的光。她要在庭前摆几盆茶花,廊下挂几只鸟笼,门额上题自己喜欢的字。她是这里的主人,谁也管不着她,谁也不能欺负她。 描金彩漆的拔步床,挂着粉青纱帐,像一间小小的屋子。晚词逛累了,躺在里面,将熏香的锦被抱在怀里,想着两个月后的会试,想着会试后的日子,明知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却无比心安。 她闭上眼睛,睡到日暮时分才醒来。绛月不在屋里,她想拿件衣服换,打开衣柜,里面姹紫嫣红,鹅黄柳绿,织金妆花迷人眼,都是女子衣裙。 晚词愣了一愣,想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落下了,关上柜门,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罗衫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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