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还欲阻拦,却又想不出理由,眼睁睁看着她去了。 杨京霄犹自懊悔道:“到底是京城,遍地高官贵人,往后我再也不争这口气了。” 晚词不作声,心里一团乱麻,吃什么都如同嚼蜡。 那厢章徵和章衡吃了两杯酒,道:“六哥,听说你是这次会试的房官?” 章衡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有人托你来通关节?” 章徵谄笑道:“我知道六哥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一般人我也不敢来开这个口,这两个着实是有学问的,你看他们写的诗便知道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 章衡接过来,里面只有两张纸,其余都是银票。他抽出那两张纸,展开看上面写的诗,虽不如晚词,倒也有些才情。 “谁知道是不是别人代笔,你叫他们过两日上门,让我看看。” 章徵忙不迭地答应了,章衡将这两张纸叠好,塞回信封,收入袖中。 敲门声响起,章徵开了门,见柳絮站在门外,奇怪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柳絮道:“那边的两位公子让奴来向二位赔个不是。” 章徵看了看对面的房门,笑道:“算他们识相。”让柳絮进来,问章衡:“六哥你想听什么?” 章衡站起身道:“你自己听罢,衙门里还有事,我回去了。”说罢,走出房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门外。 是吕无病,章衡僵了片刻,回身问柳絮:“对面两人叫什么?” 柳絮道:“奴只知一位姓杨,一位姓范。” 章衡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柳絮怯怯地点了点头,见他面色难堪,以为他是怕人揭发,扑通跪下道:“大人恕罪,小女子不是故意告诉他们的。听口气,他们是应试的举子,料想也不敢与大人作对。” 章徵见状,忙道:“六哥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干净,保证他们不敢乱说。” 章衡恨不能将他处理干净,没好气道:“你别插手,我自会料理。”说着又走出去,望着对面的房门有口难言。 吕无病也看见他了,只能装作不认识。 章衡深知晚词容不下沾花惹草的事,这也是她和鲁王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想什么?是否以为自己也变得轻浮了? 思量再三,终究不能相认,叹了口气,径自下楼去。清者自清,她往后总会明白的。 晚词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人烟市井,不远处便是胭脂巷,青楼妓馆鳞次栉比,院墙里的红杏碧桃开得分外早,灼灼地探出头来。一个算命的瞎子敲着报君知走进那九曲回肠般的巷子里,叫人疑心他还能不能走出来。 杨京霄很过意不去,道:“范兄,都怪我一时冲动,连累了你,这顿饭还是我请罢。” 晚词道:“杨兄不必介怀,料想堂堂刑部侍郎,不会把我们两个放在心上。” 她结了账,走出清苑居,杨京霄道:“范兄,你当真不和我去拜访莫尚书么?” 晚词摇了摇头,别说拜访莫尚书了,她现在连会试都有点不想去了。万一她中在章衡手里,章衡岂不成了她的恩师?好大的脸面,且不说别的,他原是父亲的学生,这算怎么回事? 走在街上,晚词心烦意乱,吕无病跟着她,见她直直地往光化坊走,出声道:“公子,不是这边,走错了。” 晚词定睛一看,赵府的大门就在前面,现如今已归她堂兄所有,不再是她的家了。物犹如此,何况人呢?叹了口气,转身往明殿坊走。 下午绛月在屋里做针线,晚词帮她描花样子,绛月道:“姑娘怎么不去看书?” 晚词道:“看多了头疼。” 绛月笑道:“原来文曲星看书也会头疼。”绣了几针,又道:“奴真羡慕姑娘,能写会画,什么都懂,将来和一帮爷们站在朝堂上,多为咱们女子长脸啊。” 晚词握着笔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样的机会别人想都不敢想,她和十一娘为此付出良多,岂可因为一个章衡便放弃? 那么多考官,也未必就中在他手里。晚词咬了咬牙,又去看书了。
第五十六章 闱中记 转眼到了入闱之日,晚词进场分在玄字五十九号,京城的贡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号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墙,窄窄的一条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帘子隔开内外,她要在这里待上三天。对面是个满脸皱纹,两鬓花白的考生,约有五十多岁了,拿着卷子目光呆滞。晚词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笔,慢吞吞地写了几个字,又停住笔,皱眉苦思一阵,不知触动了哪番心肠,竟掉下泪来。晚词诧异地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写自己的。第一场考完,众人就在号房里吃饭休息,晚词拉上帘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祷卷子千万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别人都无妨,给他磕头行礼叫座主,这让父亲在天之灵作何感想?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胡思乱想间,倒牵出一段公案。 转眼到了入闱之日,晚词进场分在玄字五十九号,京城的贡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号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墙,窄窄的一条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帘子隔开内外,她要在这里待上三天。 对面是个满脸皱纹,两鬓花白的考生,约有五十多岁了,拿着卷子目光呆滞。晚词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笔,慢吞吞地写了几个字,又停住笔,皱眉苦思一阵,不知触动了哪番心肠,竟掉下泪来。 晚词诧异地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写自己的。 第一场考完,众人就在号房里吃饭休息,晚词拉上帘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祷卷子千万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别人都无妨,给他磕头行礼叫座主,这让父亲在天之灵作何感想?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 胡思乱想间,倒牵出一段公案。 那是嘉佑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雪花纷飞,园子里玉树琼枝,银光耀眼。她穿着簇新的大红织锦长袍,戴着方巾,抱着手炉倚门看雪。 文竹跑过来笑道:“小姐,他们来了!” 章衡和刘密一道来给赵公拜年,赵公绯袍金带,笑吟吟地坐在上首。地上放了两个绣垫。晚词躲在门后,见他二人撩起衣摆下拜,悄无声息地上前,站在父亲身后,觍颜受了这一拜。 章衡抬起头来看见她,心知这厮是赶着时机来占便宜,自己吃了亏也不好说什么。 刘密对上她洋洋得意的目光,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赵公转头发现女儿的小花招,好气又好笑,斥了声混账,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她。 晚词闪身让开了,神情无辜道:“我一来便看见他们两在磕头,又不是故意的。” 赵公摇了摇头,向章衡和刘密道:“琴儿一向顽劣,你们莫要在意。” 刘密笑道:“祭酒言重了,学生相信商英不是故意的。” 晚词看着他笑,他低下头去吃茶,脸被水汽熏得发热。坐了一会儿,晚词送他们出门,走到石阶下,章衡突然抬脚绊了她一跤。 晚词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屁股生疼,刘密急忙扶她起来,道:“没事罢?” 晚词忿然,指着章衡道:“你这个阴险小人!” 章衡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翻身跨上他那匹禄螭骢,扬长而去,鲜衣怒马转眼没入茫茫风雪中。 晚词气得从梦中醒来,天已微微亮了。脸上湿漉漉的,抬手抹了一把,望着青灰色的帘子,待被回忆搅乱的情绪慢慢沉淀。 场内安静极了,想是都睡不好,连鼾声都听不见,只有号兵来回巡视的脚步声。晚词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吸了吸鼻子,登时警觉起来。她掀开帘子,借着稀薄的晨光,看见殷红的血自对面号房蜿蜒流出。 考官们住在贡院东南角的一座院子里,这个时候大多已经起了,章衡正在屋里整理昨日送来的考卷,外面一阵嘈杂,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家仆开了门,孙尚书走进来道:“丽泉,有名考生死在了号里,你随我过去看看。” 闱场中怪事频出,死人也是常有的。章衡那年亲眼看见一人发疯逃出号房,触柱而死,闻言心头一跳,忙道:“哪一间房?” 孙尚书道:“玄字九十一号。” 章衡暗自松了口气,疾步跟他往考场走去。 此时天更亮了,血腥味在晨风中弥漫,本就紧张的考生们听说死了人,更加惶惶不安,有的竟哭了起来。 晚词镇定地望着对面炕上的尸体,心想这人多半是自杀的。她斜对面的一名考生因与死者仅隔着道墙,又惊又怕,哭得尤为厉害,双手抱着头,抽抽噎噎,浑身打颤。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忒没出息。这么多人在场,还能有鬼吃了他不成?晚词翻他一眼,就见过道尽头两名戴乌纱帽的官员匆匆而来。 守着尸体的冯监临迎上前道:“孙部堂,章侍郎,死者名叫徐昆,是广西柳州府的考生,今年五十有三了。” 晚词怔怔地看着那章侍郎,紫袍玉面,逸致翩翩,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好像踩在她心坎上,一缩一涨,泛着酸痛。他瘦了许多,似乎还高了一点,看起来和六年前不太一样,更像个文弱书生。然而微风捎来他衣上的熏香,清冽如故,比血腥味更叫她魂悸魄动。顷刻间,她成了全场最紧张的一个,低头看着桌板,手心汗出如浆。 章衡瞥她一眼,转过身去查看尸体。这名五十三岁的老举人躺在炕上,衣衫整齐,左手腕被割开,血流满席,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看样子是自杀。尸体四肢有些僵硬,大约死在一个时辰前。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谁?” “是他。”冯监临伸手一指,把孙尚书和章衡的目光都引向对面。 晚词身子一抖,站起来拱手道:“晚生范宣,见过两位大人。” 章衡点点头,道:“你怎么发现的?” 晚词道:“晚生醒来看见了地上的血迹。” 章衡道:“你醒得挺早,在此之前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晚词摇了摇头,道:“不过昨日答卷时,晚生看见他哭过。” 孙尚书叹气道:“想必是多年不中,此番进场便存了死志,不然那小刀从何而来?” 章衡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徐昆系自尽而亡。冯监临叫人抬走尸体,打扫号房。孙尚书安抚了众人几句,便和章衡离开了。 晚词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残香被风吹散,回想他刚才和自己说的话,不甚真切,疑心又是场梦。恍惚了好一会儿,看着对面空空的号房,像一幅悲凉的画,心又沉静下来。 三场考完,考生们如同囚犯出狱,个个形容憔悴,考官还留在里面,直到放榜后才能出来。 晚词感觉自己已经馊了,飞奔回家,头一件事便是沐浴。绛月早备下热水和花瓣,晚词坐在浴桶里,搓得浑身都舒坦了,对她说起场上有人自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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