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叹了口气,一口老人的长气。 刘密拿起火箸,簇着盆里的炭火,道:“倘若那批军械确实为飞鹏帮所劫,岂不是说朝中有人与他们勾结?” 章衡道:“正是这个意思,故而我从未对别人说过。” 如此信任,叫人怎能不感动?刘密心想他必然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疑心,故意提起这话,遮盖他四年前去济南的疑点,同时反客为主,让自己无话可说。 他真聪明啊,这样聪明的罪犯,谁能将他绳之以法?刘密看他一眼,也叹了口气,一口甘拜下风的气。 两人不说话时,对面店里的打铁声尤为清晰,一声声敲击着彼此的心。 章衡占据上风,并不好受。四年来,晚词的事像一层阴翳笼罩在他心头,让他对谁都不能敞开心扉,尤其是对刘密。如今刘密起了疑心,他更要加倍防备,越防备,越愧疚,这也是他不愿晚词来的原因。 三人共处,都是同窗好友,他明知刘密对晚词的心意,还和她联袂做戏,欺骗刘密一个,叫他于心何忍? “小章大人,你们下来吃饭罢!”刘母在下面叫道。 章衡答应一声,随之松了口气,和刘密走了下去。饭桌上闲话家常,刘母问章衡打算几时娶妻,章衡只是搪塞。 刘母纳闷道:“真是奇了怪了,娶妻有什么不好,一个两个都不愿意。” 刘父近来想开了,道:“你不晓得,年轻人都喜欢这份自在,成了亲再没有了。” 刘母瞪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你别吃我做的饭,出门尽管自在去。” 刘父道:“我说笑呢,娶妻自是好处无穷。”说着向章衡和刘密挤了挤眼睛。 两人都笑了,吃过饭,刘密送章衡出门,只见纷纷柳絮飘前檐,夜空中琼花飞舞,黑白分明,却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刘密道:“我跟你走走。” 两人踏雪而行,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巷口,刘密站住脚,风从身后吹来,扬起他鬓边几缕碎发,益发显得脸庞消瘦。 他双眸黑亮,看着章衡道:“有句话,我本不该问,但我还是想问问你。” 章衡道:“什么话?” 刘密道:“四年前你去济南,可曾看过她?” 章衡一愣,神情诧异,似乎他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道:“彼时她已为人妻,身在王府,我怎能看她?” 是啊,偷窥人妻已然有违礼法,何况晚词不是一般人的妻,她是王妃。 天子的儿媳,若不是一切都这样巧,巧得说不过去,刘密也不能相信章衡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他点点头,眼中蕴着太多情绪,嘴唇紧抿,像一张冷峻的弓,忽然射出一箭,道:“好,好,那我告诉你,今年正月里我去过济南,见过她的丫鬟,我怀疑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第九十五章 促膝难 章衡滴水不漏的神情像一张面具,被这一箭射中,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他没想到刘密得知晚词的死讯后会去济南,更没想到他那么早便怀疑晚词没有死。这件事他们做得天衣无缝,除非有人开棺,否则不可能发现晚词还活着。刘密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有哪里疏忽了?一丝不安在章衡眼底稍纵即逝,他维持着惊诧的表情,道:“她的丫鬟知道什么?” 章衡滴水不漏的神情像一张面具,被这一箭射中,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 他没想到刘密得知晚词的死讯后会去济南,更没想到他那么早便怀疑晚词没有死。 这件事他们做得天衣无缝,除非有人开棺,否则不可能发现晚词还活着。刘密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有哪里疏忽了? 一丝不安在章衡眼底稍纵即逝,他维持着惊诧的表情,道:“她的丫鬟知道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他还在装蒜,当自己是傻子么?刘密心头火起,袖中双拳紧攥,唯恐大街上动手惹人非议,强忍着揍他的冲动,冷冷道:“她们只知道鲁王待她不好,逼得她服毒自尽,可我看过她自尽前不久写的诗,心存死志的人根本写不出那样的诗。” 章衡怔住了,这样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细微线索,若非十二分用心,孰能发现? 他不理解刘密,为何要对一个心系别人的女子如此用心,换做自己,绝不会这么做。 章衡是个务实的人,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他放不下晚词,有一大半是因为她心系自己,王权富贵也不能叫她变心,这份痴情叫他感动。 而刘密不需要晚词的回应,他看晚词仿佛一本书,一幅画,欣赏喜欢都是单纯的,这份感情比自己更无私。章衡发现这一点,心中含酸,沉默半晌,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罢。” 天气冷,说话时有一团团的雾气,章衡的脸笼罩在雾气中,一瞬间朦胧不清。 随从牵来一匹马,刘密上马,跟着他来到章府。两人在暖阁坐下,丫鬟端上茶来,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他双手握着滚热的茶盏,望着上面细白如雪的茶沫,眉眼犹豫,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四周安静极了,头顶的八角红木宫灯璀璨明亮,却照不透章衡面上复杂迷离的神情。 更漏一声一声,过了良久,他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想瞒着你,只是兹事体大,我怕连累你。” 一股沉郁的气息随着这话,自他身上溢散开来,仿佛一间密室的门缓缓开启。 “四年前,我确实去过鲁王府,原想着亲眼看见她过得好,我便死心了。不料那晚她被鲁王打晕在地,满头是血。我想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便想带她离开。可是你知道,以她的性子,必然不肯跟我走。” “恰好我有个师姐在济南,她为人仗义,武功又高,我自小跟她一处练剑,很是信得过的。我恳求她去救晚词,她也答应了。我们准备了龟息散,打算让晚词诈死。师姐假装飞贼,潜入王府,结识晚词,将这意思对她说了。晚词却没有答应,她说父亲尚在,不能抛下他不管。我们只好从长计议。” 他编出来的这番经过,虚虚实实,正符合刘密的猜想。 刘密接过他的话,道:“于是你们装神弄鬼,吓唬鲁王,让他不敢接近晚词,一直等到祭酒去世,才让晚词服药诈死?” 章衡点了点头,道:“柳树精的事你也知道了,正林,你太聪明了。幸好是你,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微微一笑,眼中划过一道冷光。 刘密虽然有准备,亲耳听他说出这番经过,还是觉得惊心动魄。章衡胆量过人,他一直都知道,昔年结伴游学,行至梅山,山间有一潭水,两侧绝壁万仞,只有一根窄窄的圆木横架作桥。一众书生望而却步,独章衡毫无畏惧,踩着圆木从容提笔,在对岸石壁上写了一句诗: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 刘密那时与他玩笑说:“丽泉,你将来一定能杀人。” 一语成谶,章衡这个刑部侍郎,做到现在,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可他到底是个臣子,刘密没想到他敢欺君犯上,打王妃的主意。 刘密看他半晌,道:“丽泉,你真是胆大包天。你救出她,也就罢了,为何要让她出来做官,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章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与刘密目光相对,道:“我知道这很危险,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法子让她走出来。你没看见她在鲁王府的模样,面无生机,人都瘦脱了形,你见了根本认不出来!” 你没看见,这四个字刺得刘密神色一黯。他是没看见,也难以想象。与章衡不同,他一向循规蹈矩,再怎么喜欢晚词,也做不出潜入王府,偷窥王妃这样疯狂的事。 当年一道赐婚的圣旨,纵然章衡得晚词偏爱,也和刘密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做了鲁王妃。如果这是一场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试,刘密并不算输,因为章衡也没有赢。但不想晚词嫁人之后,比试还在继续,刘密知道从章衡救出晚词那一刻起,自己才算真的输了,输得干净彻底。 章衡看着默不作声的他,不无得意地心想,我是没有你这般无私,可是再无私的爱也抵不过救命之恩。 这份得意仅持续了瞬间,章衡又内疚起来,道:“正林,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事已至此,回头无岸,只能往前走了。” 刘密扶住额头,道:“你打算让她一辈子女扮男装,欺上瞒下?” 章衡道:“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太子仁厚,对晚词又分外赏识,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就说她是我在保定府救下的一名孤女,他应该不会怪罪。等他继位,晚词便可以恢复女儿身了。但赵晚词这个身份,确是一辈子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刘密听他把心里的打算娓娓道出,俨然是个经验老道的惯犯,头更疼了,捏了捏晴明穴,道:“你这计策虽然可行,但也冒险,万一有人在你告诉太子之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捅到皇上面前,她就是欺君之罪。你这不是救她出虎穴,又推她入火坑么?” 章衡吃了口茶,不以为意道:“她小小一个主事,谁总把眼睛盯着她呢。”见刘密眉头紧皱,又道:“正林,世间没有双全法,哪怕日后事发,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 刘密长叹一声,道:“真是两个疯子。” 说话间,不觉夜深,窗外的树枝被风刮得簌簌响。刘密望着地上袅袅吐烟的鎏金香炉出了回神,走到窗边,推窗看去,廊下的红纱灯照得雪花纷飞,益发下得大了。 “我该回去了,你们多多小心。” 章衡站起身,准备送他,道:“她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我师姐,你别告诉她。” 刘密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道:“我不会和她相认,你放心罢。” 章衡闻言,更加歉然,向他揖了一揖,道:“正林,我对不住你。” 刘密走开道:“有什么对不住的,你救了她,我也是欢喜的。”抿了抿唇,又道:“你如今不能给她名分,莫要欺负她。” 章衡低了头,道:“这是自然。”
第九十六章 两重山 雪下了一夜,晚词清早醒来,揭开帐子,见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个满地琼瑶,琉璃世界。银灰色的天空还不住地往下撒盐,晚词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没看见京城的雪了。”绛月道:“姑娘以前来过京城?”话说出口,想起章衡再三叮嘱不可询问她的过去,自知失言,低头讪讪道:“婢子多嘴了。”晚词拉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如此紧张,几年前我是来过京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章侍郎。” 雪下了一夜,晚词清早醒来,揭开帐子,见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个满地琼瑶,琉璃世界。 银灰色的天空还不住地往下撒盐,晚词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没看见京城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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