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祥瑞,宫里同喜,歇小半日的假,杂役粗使的宫女都跟着沾光。 “真不知怎么说,这雪似乎下得也该。”云水喃喃地,望着外面已经略微积了白毛的地面。 伍枝打了哈欠,她是一副不关心天下事的样子,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欸?伍枝,等等我。” 伍枝没停下,只向她摆摆手,“你自己走呢,我先不回寓所。” 还没等云水有机会问,伍枝已经消失在院门之外了。 轻轻薄薄的雪花落在地上,积得还不深,一脚下去,踩得无影无踪,鞋边沾了一圈的泥水。 伍枝这功夫没空心疼她的鞋,只顾缩着头迎风朝钟鼓司走去,那地方离着尚膳局有些距离。 她们歇假也是轮着来的,呆一会还得赶紧回来替别人呢。 伍枝踏进钟鼓司的院子,紧张得不得了。 钟鼓司的乐伎平日里过得舒服多了,不必干活,抱着吃饭的家伙一坐就是一整日,都是爱谈天说地的,虽说有点看不上宫女,但偶然见着这么一个人来请教,颇觉着有乐子,但谁也不去应。 弹琴的小玉见伍枝生得漂亮,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袅袅地从乐伎队里走出来,上前把着她的手,抚摩了一番,“妹妹会弹琴?” 伍枝因她的动作和抚摸有些尴尬,她只当是小玉看她双手粗糙,不是一双抚琴的手而故意这么说,但又不好换上冷脸,生生站着,不知道做什么。 小玉浑然不觉,拉着伍枝进来,又把自己惯用的琴抱过来,摁着伍枝坐下,“妹妹试试。” 伍枝是空着手走过来的,她不好带着那大家伙走过半个皇宫,小玉笑吟吟的,伍枝也不去想她先前问的那话,“谢姐姐。” 伍枝弹的是《双江叹》,她只对前半部分不太有把握,因此只弹到了正声便止住了,放下手,不自信地看着边上几个人的反应,有点不确定地问:“还行吗?” 边上几个乐伎没太在意,只跟着混说:“可以。” 倒是小玉从头至尾地欣赏,不光听声,还时时刻刻关注她的手型,伍枝一弹完,她就到她身旁教她改正不善的几点。 伍枝听她的意见,又来了一遍,小玉继续不厌其烦地讲解了一次她的问题,小玉语气温柔:“你再试试呢。” “好。”伍枝朝她点点头,憋着一股气又弹了一次。 如是几次之后,小玉没有话再挑剔。 伍枝感激地望着她:“多谢姐姐指点。” 钟鼓司的练功屋子里烧着热碳,聚集了满满的暖气,小玉的衣领松松垮垮,露出半边锁骨,一手摇着鹅羽的扇子,她吐气如兰,望着伍枝笑:“妹妹弹得真好,《双江叹》后边还有呢,我这里有谱子。” 小玉以为伍枝停到这是因为她不记得后面的曲调,好心问她。 伍枝连连摆手,“后面我知道的,只是弹得比前面这部分好些,所以不劳姐姐再替我费心啦。” 小玉怕她是羞涩不好意思开口,固执地起身要去给她拿琴谱,谁料走几步,不小心踩到另一个乐伎的裙子。 小玉毫不在意,说了声“对不住”就继续往前走,被踩裙子的先前一直低着头,充耳不闻她们的说话声,等小玉走了几步才爆发出来,“小玉!”她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伍枝愣愣地看着她。 小玉被叫住,转身带笑看她,一点安抚的意思都没有。 旁边有人把那被踩裙子的乐伎拖开,“她就是这个样子。”说得是小玉。 小玉无所谓地笑着,在等她进一步发作,却没等到,她只管自己拿了琴谱递给伍枝。 伍枝觉得自己陷入她们的矛盾有些尴尬,接过来琴谱就低着头翻,一眼都不敢乱看,这琴谱奇怪,虽说有后半部分,但也并不全,到了乱声之后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头回在内书堂听宋明勰弹琴,他也只弹到这里。 还没等伍枝开口询问,那被踩了裙子的突然冲过来,扑在小玉身上,带着两人一同倒在地上,“他死了!” 小玉推开身上哭哭啼啼的人,满不在乎,“是啊,他死了。” “你真没有心!”那人指责小玉。 伍枝并不知道她们说得是谁,只是被这忽然一下发生的事情怔住了,小玉理了理裙子,转过头来冲她笑:“没事。” 伍枝懵懵地突出一个字,“嗯。”好奇怪,她不知道她们说得是谁,可心口有一种逐渐蔓延的闷痛感。 几个乐伎围上来,把抽噎的人扶起来,拉着她往里屋走。 伍枝感觉这里自己不能再多呆了,把琴谱和琴都摆到小玉面亲,“今日多谢姐姐,我该回去了。” 小玉点了头。 伍枝就要往外走,小玉蓦地在后面自说自话一般:“家抄了,他人也死了,她伤心。” 伍枝不该多问,但鬼使神差地她回头嗫嚅着:“谁?” 小玉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出一个名字,然后脸上浮起一个惨白的笑容。 没在钟鼓司呆多久,但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雪了,一脚下去,踏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子。还有屋顶上,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伍枝依旧缩着头,快步走着。雪花落在她的后颈上,顷刻化作水,顺着衣领的空隙流下去,她浑然不觉。 一步深、一步浅,一步重、一步轻,一步疾、一步缓,一步稳如山、一步飘飘欲坠,伍枝咬着唇,直直地往前走着。 尚膳局里,德连才跟着荭嬷嬷从平章宫回来,她还没轮到歇,扭了扭脖子,稍作休息准备继续做事,忽见窗外伍枝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走得摇摇晃晃。 “伍枝?”德连感觉不太对劲,擦了擦手,转身往门外迎她。 “这是怎么了?”等人走到面前,德连关切地看着她。 “莲儿!”伍枝再也忍不住,她一头扎进了德连的怀里,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莲儿!呜呜呜——” 德连心里一骇:“怎么了?伍枝,你别哭,你和我说。”但是怀里的人涕泗滂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德连没有别的办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尽力地用轻柔的动作安慰她,“别哭。” 好久,伍枝才勉强止住,脸上挂着斑驳的泪痕,眼神呆呆的,不知道在看哪里,“我没事,莲儿,真的,我没事。” “真的?没事了吗?” “嗯。” 厨房里好多眼睛在盯着她们,德连微微往后瞥了一眼,想了想对伍枝说,“你先回寓所休息,好好的,等我回去。” “嗯。” 尚膳局的宫女本来是轮着歇的,伍枝回去休息了,德连就得继续顶着。今日比平时人手少,晚了些,德连才回到寓所。 伍枝垂着头坐在桌前,呆呆地盯着闪烁的烛火。 德连轻轻走到她身边,“伍枝,怎么了?” 伍枝已经不再是那会泣不成声的样子,她抬了肿大的眼皮,可怜地望着德连,“他死了。” 德连微微张大了嘴:“谁?” “宋明勰。”伍枝的声音很轻很轻。 德连感觉自己的音量稍大都是一种对她悲伤心境的残忍,她脑子转得很快,宋明勰,她也把音量放得极低、极轻:“宋学监?” 伍枝恍若未闻,德连长大了嘴巴,难以掩饰震惊。 “他……” “宋家……”伍枝咽下去一声呜咽,用尽半身力气勉强说完,“满门抄斩。” 德连有点站不住,手撑住了桌子,她和宋明勰并没有什么交集,唯一见过的一次,还是和春山说话的时候,他迎面走过来,仅此而已。 “不会是误传吧,外头的事到内宫来,说法各有各的样。” 伍枝摇了摇头。 乍一闻一个人的死讯,一个年华正好、前途光明的才俊的死讯,德连万分震惊,更何况,死的不止他一个人,是宋家满门,她脑子里想到一些情景,想要呕吐。 伍枝冷静地给她倒了一杯水。 德连没去拿杯子,她握住伍枝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冰冷透骨,德连起身拿了汤婆子,冲了一点热水,套上皮子,塞进伍枝的手里。 “伍枝,你……”让一个伤心至极的人别伤心是徒劳,德连说:“你哭吧。” 伍枝的脸慢慢贴过来,靠着她,小声地嘤嘤啜泣。 “莲儿,我真傻,我还天天偷着弹琴,你知道么,我去拿琴的那一天,他被下狱了,我甚至在宫道里遇上那伙人,而我……而我就在今日下午还在弹琴……我以为我能弹给他听,是他问过我能不能一起抚琴,可是现在……他死了!” ----
第28章 德连这几日也忙,她本身听这些消息也并不多,和春山也只见了一两面,两人也没谈起外面的事,多数时候是伍枝从外面听一耳朵,再转述给她;而伍枝近来找着碎时间就偷偷躲着,要么凭空想指法,要么跑回寓所去偷偷弹琴,她是去了一趟钟鼓司,才从小玉的口里听到这消息。 伍枝抽泣了一会,自己拿着德连的帕子擦干了脸,她明明自己伤心,却还对着德连说,“没事,莲儿,我明天就好了。咱们睡吧。” 德连扶着她坐到床铺上,伍枝挨到铺子就躺下,扯了被子往身上盖。德连替她整理了一下,掖了被角,“睡吧。” 翌日,伍枝照常起来,跟着寓所的人一道去尚膳局,她该做什么一点都不推让,除了红肿的眼睛,没有暴露一丝情绪的波动,她太过平常,德连才更加担心。 “伍枝。” 听到德连叫她,伍枝机械地转头看她。 “……”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德连沉默了一下,抢过她手里的一只玉米,“我这边好了,替你做一些。” 伍枝默认了她的好心。 屋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是下一会,停一会,路上的脚步印子一会儿就被新雪掩盖。银装素裹,太素了,衬得院子都是静悄悄的。 荭嬷嬷不在,身旁几个小宫女一边干活,一边闲话。 “这雪是老天在喊冤呢……” “你不要命了?敢说这话,谁有冤呢?”谁给的冤呢? 起头的立马意识道不该说这种浅薄妄议的话,拿手掩了嘴,低着头不再吭声。 快到午膳的点,德连的眼神在司礼监来领分例的人里搜寻,她此时迫切地想和春山说话,没看见熟悉的人,有些失落。 荭嬷嬷刚好从院子外面走进来,看到德连,随口指了她说:“你跟着往平章宫送几样时兴的甜酸果子。” 德连福了福身子回了一声:“是。” 荭嬷嬷看着她立即动身拿食盒,又小声提醒了一句,“圣上一会也去呢,你送过去就走。” 说完,她就腆着笑脸对平章宫来拿分例的人,“淑妃娘娘刚吩咐下来的,莲儿也跟你们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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