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荭嬷嬷午膳这个点忙,抽不开身子,这个宫的、那个宫的,她都要盯着些,万一出了什么篓子,她要第一个被拿住,所以指了德连在这个时候去跑腿。 德连捡了新鲜的果子,跟着平章宫的人后头走。路上积雪,来领分例的人比平常多了几个人,都怕拿的多了,手上重,跟着脚下不稳,打翻了午膳,那是要挨罚的。 不过这会儿没有下雪,路上隐约见着走过的痕迹,沿着这些雪少的地方,也不容易脚滑,德连的手露在风里,感觉似乎没有昨日那么冷。 果然到平章宫,只进了院子,贤妃的大宫女就派人接下她手里拿着的食盒,向她摆摆手,“到这行了,你回去吧。” 德连乐得离开,这功夫短,她还想趁着出来的机会往司礼监跑一趟,巧的是刚走出去不远,碰见春山,他一个人抱了一件长披风,闷着头只顾走路。 “春山。” 春山闻声抬头才看见德连,抬脚也往她这里走。 她脸上有急色,春山担忧地问:“怎么了?” 德连指了他怀里的披风:“你急吗?” 春山摇头道:“黄长随换下来的,雪沾湿了,我拿了新的送了,现在只把这个带回去。” “那你知道宋家的事情吗?” 春山的眼眸暗下去,他初闻宋家的血灾也无比震惊,那么多条人命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老祖宗都说不上话,至于他,只能为宋家难过一场。 春山轻轻点了头,“长随提了一句,就是昨日,唉……” 宋学监,他是内学堂里的先生,平常对他们这些人很客气,从不在言语上贬低他们,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德连心里最后留存的一丝幻想破灭了,她先前还抱着这事也许是谣言的希望,她想从春山嘴里听到一声否定,然后去告诉伍枝,去安慰她。 德连干巴巴地开口:“为什么呢?” 君与臣的博弈,那些从黄长随和别人的嘴里拼凑出来的妥协和抗争,前朝的辛秘,春山只用两个字来解释:“那是圣上吧。” 德连垂着头,她不止为伍枝伤心,不止为一夕消失的人命伤心…… 春山一手抱稳了披风,腾出一只空手替她把垂下来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莲儿,别难过。” 春山凑近她,指腹从她的耳后绕到面颊上,弯了腰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也许宋学监没有死。” 德连抬头看他,春山纯朴,绝不会编出一些无稽的话来骗她,她抑制不住地惊诧:“什么?” 春山道:“你别说出去。”他转身看看四周,他们正站在几棵树的阴影里,怕周围藏了人,确定附近没有人后,春山才解释,“老祖宗无意透出来的,说是宋家那个独子有他的路……” 宋家的独子,指得当然是宋学监,宋明勰。 德连重复了一遍这奇怪的话:“有他的路……” 说话间,天上又开始飘雪,几朵雪花落下来,穿过秃秃的树枝,落在他们身上。德连纤长的睫毛上,也落了一片,遮住她思索的眼眸。 春山用那只腾出来的手轻柔地拂开那片栖在她眼上的雪翳。 两人都没留意,贤妃娘娘正从远处走过来,她近日心里烦躁,皇后复宠,平白抢了她几个侍寝的晚上,她也不是没品级的小嫔妃,无故成了后宫众人的笑话,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发作。 忽然瞥见那边树下有人影,躲在树干后面,鬼鬼祟祟的样子,她的大宫女宝香顺着自家娘娘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树后两个人一个是中人服饰,另一个是宫女服饰。 又走近了几步,宝香看得分明,跟她的主子汇报:“两个低贱的中人跟宫女,八成在厮混呢。” 贤妃听了“厮混”冷笑起来,她出来消食前才收到圣上午膳去陪了淑妃那个贱人的消息,她一个人散步到这里,居然还看到这种事,好哇,这宫里连奴才都要成双结对,偏她形单影只的。 想到这里,贤妃立即迈着大步子往那走,宝香跟着,在侧后方替她举着伞,自己淋了满头的雪。 脚步声越近,德连和春山都意识道到有人靠近,转身看过去,竟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贵人,带着三两个宫女,面容不善地往这边走来。 德连一惊,拉了拉春山,“这是贤妃娘娘。” 两人连忙从树后面走出来,往贤妃的方向走去,跪在雪地上,“给贤妃娘娘请安。” 贤妃眼尖地注意到德连拉扯春山那一下,心下更加了然,两个人乖顺地下跪请安并没有让她消火,“光天百日地在这厮混,打量这后宫没人管呢。” 春山听说过知道贤妃的脾气,赶紧解释:“回贤妃娘娘的话,奴才两个差事相遇,在那边只说了几句话……” 他还没说完,宝香打断他:“你也敢在娘娘面前分辩?倒是说我家娘娘空口污蔑你了?” 德连的手扒着地上的雪,微微动了一下。 “奴才不敢。”春山会意,连忙住了口,不再敢开口。 宝香认出德连是荭嬷嬷身边的宫女,在贤妃耳边耳语了几句,接着又替她主子发问:“你是哪里当差的?” 春山回道:“奴才是司礼监的。” 贤妃听了,低头看了他一眼,看穿着是个普通中人,但之前远看着也相貌白净,身材挺拔的,回话也稳重,是个知进退的,怀里的披风不是普通中人能穿得上的,难说是不是那里头哪个秉笔的干儿子,兴许还是吕苹跟前的人。 贤妃近来日子不好过,她一没宠爱,二没孩子,三来娘家也不争气,要是再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处境比现在也不如了。但她也不愿意放过,毕竟当差的时候停在这里偷闲,她要是不闻不问地就此揭过,倒像是她怕了,叫奴才都瞧不起。 “不好好当差,在这里偷闲,两个好猖狂的奴才。”贤妃皮笑肉不笑,走到德连侧边,差一点就踩上她的手,“那就在这跪着吧。” 贤妃本来要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阴沉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来,“跪满两个时辰吧。” 贤妃带着人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德连回头看了一眼,确定看不到她的背影,才放松地呼出一大口气,两人一同直起上半身,手也从雪地上拿起来,微微挪动膝盖,调整了一个姿势。 雪下得倒不大,但是地面上一直有积雪,只跪了这一刻,贴着雪地的裤子已经濡湿了,冻得骨头都疼。 春山把怀里抱着的披风拿出来,黄长随伺候吕苹,沾了雪水因此换下来,吩咐他拿回去,但这披风非常厚实,里层不知是什么皮毛,又暖又舒服,虽然外面沾了雪有些湿,但是内层还是干的。 春山折了折披风,要把它垫在德连的膝下,“雪地寒,这样跪下去,腿要受不住的。” 德连止住他的手,“这个不是黄长随的披风么?” 春山顿了一下,“不妨事。” “你又要骗我,他要是知道你这样对他的披风,你就该挨打了。” 春山低叹了一句:“人总该比衣裳珍贵吧……” ----
第29章 德连到底不肯春山糟蹋黄长随的披风,正因为人比衣裳要珍贵,那披风内层的皮毛看着不俗,若是沾了雪水就坏了,那春山肯定要再挨罚,现下在这里罚跪已经够苦了,她不想春山为这事再受皮肉之刑。 “你收好罢。”德连催促春山把披风折好,春山拗不过她,听她的话,又重新叠好抱在怀里。 就这么一会,膝盖到脚,跪着的地方雪水开始慢慢消融,身下一片衣裙湿透了,浸在雪里,皮肉似乎直接贴上了寒冰,春山虽然算不得男人,但身骨在那,能扛得住冻,他微微侧身,看着德连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要不还是用这披风垫垫吧。”春山伸手又要拿出来,德连止住了他的手,雪花一直在飘,她的乌发上已经落了几片,春山伸手拂了。 好在不刮风,要是吹起北风,兼着雪,那才似刀子呢,割人脸面,再撒一把盐。 “你先前说,宋学监也许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老祖宗那么说,所以我自己猜的。”春山话音一转,倒像有些吃味,“莲儿,你怎么那么关心他?”照理说,德连和宋明勰只见过那一眼,他总觉得莲儿对这事不止对一家突遭覆灭的叹惋,她对宋明勰有更深的关心。 德连也不瞒他,“噢,我是替别人关心他……” 春山听这话,心里第一个就想到伍枝,于是他再仔细回想昨日老祖宗的行踪和回来后透出来的话,“宋家是昨日抄斩的,老祖宗行刑前一刻还被圣上打发出宫去办事呢,兴许就是去喊一声‘刀下留人’的。”春山这么猜着,安慰眼前人,“兴许,他真的没死。” “圣上赦免他?”德连缓缓摇头,觉得不可信,宋家都杀了,圣上怎么会心软,她望向天,人要是真没死,又会在哪里呢。 天悯人情,雪下得大了,德连瞧了一眼春山,他的头顶上、肩上都盖了一层雪,料想自己身上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四周无人,他们本就并排挨着跪着,德连悄悄伸手过去,春山感应到,伸手攥住她,大抵身子骨还是男人的,春山的掌心还有点温度,德连只觉得板砖一般的死手摸到一个活物。 春山用另一只手把长随的披风展开一层,盖在德连的腿上,“这样行吧,披风外面本就是雪水沾湿了。” 德连没再推开,拉着披风又向他那边移了移,这样两人的腿便都盖在披风之下了,还有靠近的两只手,也暗暗相扣,锁住彼此手心里的一点温暖。 贤妃回宫之后派来一个中人,似乎是特地来看着他们的,在那边树下站着,远远监看他们有没有偷懒。 德连回身看他,估摸着那中人也不想多事,见着他们盖了披风,也没来阻止,只默不作声地盯着。 这宫里还是奴才多有善心。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起初跪得还觉下身又酸又麻,膝盖窝发胀,可久了后只觉得两腿都浑然不是自己的了,不仅如此,寒意顺着腿骨一路向上,整个人像埋在冰窖里,张口说话都是在消耗体内极其有限的热气。 好长一阵子,两个人不再言语,宫里罚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来往的至多多看两眼罢了,各人步履匆匆,有自己的事,有人来了便规矩些,安安静静跪着。人走了,披风下的两只手便勾勾松松,你来我往。 终于挨到两个时辰,贤妃派来的小中人从树下走过来,丢下一句“行了”便匆匆走了。 春山看了一眼德连,她头上覆着一层白雪,“莲儿,你瞧我头上,是不是也是一层白花花的?” 德连点头。 春山浅浅带了一点笑意,听了宋家的噩耗,再在冰天雪地里受罚,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是皑皑茫茫的天地之间唯一一抹亮色,春山说:“莲儿,咱们这样算不算是共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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