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愣在原地,目及所处不是昔日的荒草丛生。 亦不是满目疮痍,火烧破败的房屋。 一砖一瓦,一花一草, 都与他儿时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他挑眉阴森冷笑,看着布置成灵堂的厢房,几分嫌恶涌上心头。 灵堂供桌上, 并未点燃长明灯,甚至供香亦不曾焚烧。 那口黑漆的金丝楠木棺椁,棺盖还未封上。 他步履沉稳踏入房内,在棺椁旁止步。 棺椁中, 蒙面躺着一人, 身着玄色寿衣。 玉晏天眼中没有半分哀伤,有的只有鄙夷不屑。 只听棺椁内, 躺着的人一声哼唧道:“哎呦,快,扶本国公起来。” 玉国公一把扯下面巾,瞧见来人愕然定身躺着,不敢动弹。 玉晏天阴阳怪气,嘲讽道:“父亲大人,好雅兴啊!” “那个,天儿,呃,不,是王爷,我那个,……” 玉国公语无伦次试图辩解一二,可玉晏天已然转身将走。 玉国公顾不得什么,从棺椁里爬了出来。 他已骨瘦如柴,形如枯槁。只是从棺木爬出,已耗尽他的全力。 若非知他未死,他那凹陷乌青的双目,仿若起尸恶灵。 玉国公一手搭在棺椁上,勉强撑着身子直立。 眼看玉晏天一只脚迈出了门外,他心急求道:“你既然回来了,算我厚颜无耻求你,给我送终下葬……” 玉晏天略有迟疑,将另一只脚迈到门外。 玉晏天背对而立,口吻决绝道:“你的丧事,官府定会有人出面操持,后会无期。” 言毕,他忽觉一身松快。没有任何留恋,只想尽快离去。 玉国公哭喊着,跌跌撞撞追了出来。 “你知道我怕死,特意回来羞辱我,是不是?” 玉晏天本不想与玉国公,再有任何争辩,可有些话终要说清楚。 玉晏天回过身,望着滑倒伏地的父亲。 既觉得他狼狈,又觉得一切皆是父亲咎由自取。 他漠然冷冷道:“我想过你,贪生怕死,可不曾想过,你为了让我心软,放过你,竟做到如此地步。今日宾客盈门,是贺你寿辰,还是庆你入殡?还是说想让满城悠悠之口,替你鸣不平,咒骂我这不孝之子?” 玉国公艰难爬起来,那玄色寿衣看不出一丝污渍。 表面如新内里湿透,如同他父子二人的关系不堪深究。 玉国公颤颤抖抖,狰狞笑道:“果然,还是没能糊弄住你,我为何要死,我还要看着我将来的孙子,坐上皇位,哈哈,你想我死,我怎么能遂你愿呢……” 玉晏天依旧鄙夷望之,厌恶道:“自今日起,我便姓温,与你玉氏再无瓜葛。你死不死,随你便吧!” 玉晏天仰首,再看了一眼母亲故居。 时过境迁,即便一切修复如初,亦是覆水难收。物是人非,再回不到最初。 “你回来啊,你是非要逼我死吗?逆子,你回来啊……” 玉国公想再追赶上去,可早已人去无踪。 雨停雪大,纷纷洒洒似在肆意嘲笑。 玉国公失魂落魄,瘫坐在地。 不知是冰天雪地身子发冷,只见他唇齿发颤,寒栗不断。 他等了近半个多月,原以为玉晏天不会回来。 若玉晏天不回来,他便发假丧。天高皇帝远,原本便打算继续苟且偷生。 他还未看见玉晏城成家立室,更未看见玉晏天生儿育女。他又怎甘心舍弃,这一身荣华富贵。 可偏偏玉晏天今日回来了,他假死计划落了空。 玉国公恍然回神,瞧见过来几个身高马大的蒙面之人。 玉国公惊恐万分,想要逃离。可早已吓得两腿发软,挣扎着爬行想要远离。 他那干枯的双手,被来人捉住拎起。 他怕极了,耳畔更是传来地府鬼魅催命ʟᴇxɪ之声:“奉,陛下密令,送国公上路。” “不,不要……” 玉国公拼力反抗,妄想挣脱束缚。可他被对方捂住嘴巴,哼哼唧唧无法呼救。 他这才发觉对方并非要捂嘴,而是喂他吃了一粒药丸。 他咳得面红耳赤,想要吐出药丸。 他越咳越急,骤然间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只感觉天旋地转,如同被人勒脖不得喘息。面色发紫,染上鲜血的唇瓣诡异骇人。 他的体力在消散,意识渐渐模糊。 半瞌着眼,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牲口。被人拖进灵堂,抬进了棺椁内。 他发不出声音,却又能清楚感受到那些人在做什么。 唯有眼角滑下两行泪痕,证明他还未死去。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又闻见了玉晏天的声音。 “父亲,一路走好。” 玉国公想睁眼看上最后一眼,也只是睫毛颤抖两下再没了动静。 耳畔嗡嗡鸣鸣,陡然间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灵堂内,供香以及长明灯被人点燃。 平日里熏香用的上好檀香,此刻只令人觉得呛鼻不适。 焚香之人,正是玉晏天。 玉晏天屈膝跪在蒲团上,郑重磕三个响头,心中自语道:“父亲,害死你的,是你自己的野心,你有此野心,陛下绝不会容得下你。你好生去吧!” 其中一个黑衣人,恭敬对玉晏天道:“王爷,请节哀。属下,先行回京面圣了。” 玉晏天仍跪着未起身,冷淡应道:“去吧!” 几名黑衣人奔袭出门,闪进风雪中没了踪迹。 四下无人,玉晏天颓然颤了下肩头,悲笑道:“既然你想让我,替你处理后事,我便如你的愿。我母亲的棺椁,我会迁出玉氏祖坟,与我外祖父葬到一起。母亲她,宁死不愿与你相守白头,死后,更不会想与你同穴而葬……” 脸上有冰凉滑下,玉晏天诧异伸手略抖着摸上脸庞。 原来竟是他的泪,不由哽恸苦笑。 这么多年凭着仇恨苦苦支撑,即便受伤流血,都未曾哭过一回。 他抹干眼泪,讽刺冷笑道:“我竟然为父亲这种人落泪,呵,也罢,权当我尽了孝道。” 寒风闯进,长明灯摇曳挣扎险着熄灭。 有下人奔进训斥,待看清玉晏天的容貌,瞠目结舌道:“大,大公子……” “取孝衣来,让宾客们都散了。” 玉晏天跪得直挺,径直吩咐下去。 那下人不明所以,结结巴巴想要解释:“公,公爷,只是睡在棺椁内。” 那下人畏惧玉晏天,壮着胆子上前想要叫醒玉国公。 玉晏天没有阻拦,任由那下人唤了几声。直到那下人探了鼻息,吓得瘫软跪地。 “还不下去,娶孝衣来,遣散宾客,关闭府门,概不见客。” “是,是,小人这便去。” 那下人已是哭腔,抹着泪匆匆爬起离去。 隐隐约约的唢呐声,令人悲从心生。 不久,那下人取来了孝衣,伺候玉晏天更上。 他清冷的眸子蒙上一层哀色,只有他清楚不是悲伤,反倒觉得有几分解脱。 他披麻戴孝,素衣衬得玉面如桃。 清清冷冷透着仙风道骨,好似不曾沾染半分凡尘俗事。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遮日,风雪更甚。 天地银装素裹,分不清白幡飘扬,还是白雪纷飞。 灵堂只有两盏长明灯,灰暗中有几分阴森。 “晏,晏天。” 等了半日不见玉晏天,姜栋没了耐性登门寻人。曹勇则领着其余人,先回驿站休整。 一到府门外,便被丧景镇住。 他叩了门,一问方知玉国公已逝。 姜栋在国公府住过几日,那开门的下人识得他,领着他去了后院灵堂。 姜栋不知如何宽解,只是默默奉香跪拜。 明明一天一夜,便可到东山城。 玉晏天刻意拖延这几日,即便姜栋再愚钝也猜到了几分。 待姜栋在玉晏天身旁跪下,他启齿轻描淡写道:“我无事,你不必多虑。” 姜栋故意轻快打趣道:“你可是玉晏天,我才不担心你呢。” 姜栋瞥见铜盆内空无一物,这才发觉玉晏天并未焚烧纸钱。 姜栋默不作声,伸手从供桌上取下一沓纸钱。 一张一张点燃焚烧,屋内登时明亮。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玉晏天面无表情的冷面上。 他突然幽幽开口,问道:“姜栋,你会觉得我是,那铁石心肠,又或者是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吗?” 姜栋瞄见玉晏天似乎在笑,可那笑有藏不住的悲凉。 姜栋怔住,他认识的玉晏天一向克己隐忍。对他这个朋友,更是有求必应。 可此刻他分明看出,玉晏天有几分软弱甚至无助。 “晏天,我知道你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看开些。” 姜栋想破了头皮,也只说得出寻常的宽解之话。 玉晏天面容含笑,恍恍惚惚说了句:“我突然,很想我母亲……” 儿时的记忆纷沓而来,这个院落有他与母亲的欢声笑语。 玉晏天倒抽了一口气,明明泪水潸然。却饮泣吞声,逞强笑道:“母亲,再容孩儿哭一回……” “啊,晏天。” 玉晏天身子一歪,瘫靠在姜栋身上。 姜栋惊呼一声,探了额间触及滚烫。 这才发觉玉晏天发了高热,慌慌张张命人去请郎中。
第178章 雪如柳絮, 压树折枝。 北风卷地萧声不绝于耳,积雪层层叠叠宛如雪域之地。 玉晏天高热一天一夜,退了热仍是浑浑噩噩不醒。 城中的郎中来了好几波, 药也喂了几副, 可就是不见人清醒。 姜栋没了主意, 只能请了年迈的庄太傅入府。 庄太傅探过后,摇头叹气,直感慨道:“晏天一向隐忍不发,任何心事全然闷在心中。如今他父亲逝去,陡然之间没了支撑之力,怕是要不好了。” 姜栋听得心惊肉跳,难以置信道:“怎会撑不下去, 还有太女殿下呢, 他怎能抛下殿下不管。” 冰天冻地,庄太傅畏寒将双手藏进袖口。这才安抚道:“为师的意思是,得晏天自己想通透,不然这病一时半会, 好不了。” 姜栋恍然大悟,一惊一乍道:“哦,原来是心病。” 庄太傅又叹道:“为师去修书一封, 告知陛下,你去修书告知太女,以及你的家人。眼看便腊月了,岁尽之时也不知能不能回京。去了书信, 也好让挂念的人, 不必干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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