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姬却也说的是实话。老晋王死前遣散了一众姬妾,当时云姬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也会被扫地出门,况且太妃一向恨她恨的牙痒痒的,只怕不久就会招来报复。但紧接着丧礼上新王就宣布,先王遗命,她可以留在王府颐养天年,着实令她在众人面前风光了一把。 令漪不语,沉着脸转身洗漱。云姬见状便道:“母亲就不先打扰你了,早些睡。” 客室内只剩下令漪主仆二人,簇玉服侍了令漪睡下,她往空荡荡的颈前一摸,霎时面色如纸。 糟了。 父亲留给她的项坠呢? 第7章 “看不出,阿妹对他还挺情…… 那项坠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盖因她出生在一个云淡月浓、梨香馥郁的春夜,父亲便择“梨花院落溶溶月”中“溶溶”二字作为她的乳名,后又亲手雕刻了一朵梨花,以丝绳穿之,结以彩珠。 后来父亲被处死,裴家被抄,她没能留下任何东西,这枚小小的梨花项坠便成了父亲的唯一遗物。令漪多年来一直贴身佩戴,就好像父亲还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般。这会儿遍寻不着,实是心忧如焚。 簇玉闻见屋中响动,忙披衣进来。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宽慰她:“娘子莫忧,许是方才更衣的时候落在鸣蝉馆了,这会儿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明早我们过去寻就是了。” 令漪也记得是落在那儿了,惶惶的心初定:“那你记得明天要早点叫醒我,我们早点去。” “是,娘子先睡吧。” 然而次日主仆俩去了鸣蝉馆,却寻不到。收拾房间的侍女也说并未瞧见。 “既不在鸣蝉馆,或许是咱们昨夜去找殿下时,落在哪个角落了。”簇玉道。 “娘子,我们去找殿下吧。请他下令帮忙,说不定是被哪个奴婢拾着了。” 殿下治家甚严,他若发话,底下人不敢不用心去办的。就算是被奴仆拾到,也不敢私吞。 令漪愁眉不展:“也唯有如此了。” 晋王的住处是一处三进院落,一进是清晏厅,乃办公之所,二进为疏雨堂,他多在此用膳、会友,再往后,才是他的住处云开月明居。 令漪被引到疏雨堂里,在小客厅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晋王自清晏厅过来。令漪忙起身行礼。 “怎么在这里等。” 今日不朝,嬴澈并未束发,只在鬓边束以小辫,将旁余头发都拢至脑后,额前碎发微绻,一张脸却清隽俊美,叫那身玄黑织金边大氅衬着,愈显得白肤秀目,锋锐昳丽。 令漪不敢多看,恭敬垂眸:“是管事让我在这里等的,怕叨扰了王兄,令漪不敢去清晏厅。” 实则疏雨堂里从不进外人,就连宜宁县主都极少踏足,管事已然给足了她面子。他剑眉微拧:“自家兄妹,谈何叨扰。” “进去说。” 他将她带进云开月明居,只见院中两棵双手合抱粗的大银杏树,四周树以丛竹,苍郁婆娑,风过有声。 室内,窗明几净,雕文刻缕。博山炉上云雾缭绕,清馥中带一点点苦寒。 令漪从未来过这里,不免坐立难安。晋王自己拣了主位坐,吩咐仆役上了茶,问:“怎么了?” 他似乎是游宴归来,面色温和,瞧上去心情不错。令漪忐忑地说明来意,又将事先画好的图像交予他看,道:“真是叨扰王兄了,但此物于我而言实在重要,还望王兄能帮我找找。” 嬴澈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一个项坠而已,没了,再打一个便是。” “再打也不是原来那个了,阿妹只想要回自己的。”令漪道。 他没应,半晌,放下图纸,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白玉似的沿盖。 “你这么宝贝,难道,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他神色平静,问这话时,语声亦十分的温和。然令漪想起昨夜她替父求情时他的冷漠与避而不答,那一点点想要承认的勇气,便在他冷淡的目光里消散了。 她低眉改口道:“是、是先夫留给我的遗物。” “哦?”他忽而笑了,眼中颇带着些许兴味,“看不出,阿妹对我那死去的妹夫还挺情深意重。” 他分明在笑,令漪心里却本能地不安起来——他是,他是不高兴了吗? 是了。他好似本就不赞成她嫁去宋家的。毕竟她受王府恩惠,她的婚事也该为他所用。昨日才回来时他就说过的,他会替她寻一门更好的亲事,将她改嫁。 大魏源自鲜卑,胡风颇盛,并不在意女子再婚。她这个继妹的婚事,哪怕是再嫁的婚事,也有大用。 她已经自作主张了一次,他不会再由着她第二次的。 然话已出口,再改口,便是承认t了她在骗他。她只好道:“毕竟夫妻一场,宋郎待我很好,我确是记挂着他。” 嬴澈微微挑眉,似有不悦:“可他们家已经将你赶出来了,与你恩断义绝。莫非,你还要以宋祈舟的未亡人自居么?” 来了。 令漪颈后寒凉一片。 他果然为的是这个! 她展目而望,兄长亦凝视着她,眸光漠然深邃,似是因认定她不肯改嫁而不悦。 她赶紧表忠心:“令漪自入府以来一切都是王兄给的,自然听从王兄吩咐,从今以后,一切但凭王兄作主。” ——包括,改嫁之事。 “只是……”眼见他剑眉似是舒展了一些,她佯作伤心地说了下去,“阿妹新寡,的确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宋郎,此物对我而言实在重要,还望王兄能帮帮我……” ——要改嫁,也再等些日子吧。先找到阿爹的遗物才最要紧。 嬴澈的视线却落在她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上,俯身过来,伸手去揭:“若孤没记错的话,这玉佩,也是宋祈舟的吧。” 他突然的靠近令令漪唬了一跳,险些便要起身避开。 二人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兄妹,这距离已然超过了应有的男女之妨,他的手更似落在了她腿上,虽有衣裙阻隔,到底也是不妥。 可玉佩既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只能僵着脊背呆立着、任他细看,任凭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金猊香直扑鼻尖,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两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轻……” 半晌,他念出玉佩上刻着的诗句,抬眸含笑看她,“是上阳苑时他给你的,定情之礼么?” 令漪微微一愕,雪白一段玉颈慢慢红了。 这确是宋郎同她的定情之物,当日宋郎救她上来后,便解下它交到她手里,说,若她愿意嫁给他,不日他便会上门提亲。 至于这行暗藏二人名字的小字,则是婚后刻上去的。彼时作为报答,她亦送了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给他,随他到了柔然,至今下落未明。王兄也未与她提过有何宋郎的遗物。 但,当日她算计宋郎,王兄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她一直怀疑他看穿了她,他此刻提来,分明就是……在讽刺她。 讽刺她工于算计,讽刺她待宋郎没有真心,讽刺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了。”半晌,他终于松手放开,“你的项坠,孤会让人好好去查的,可如若实在找不到,你也不要太伤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对人么,也是一样。” 令漪心知他指的是再婚之事,双眸一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的再好,阿妹也只爱旧的。烦请王兄多费心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这么快就改嫁。且不说夫婿刚死就改嫁传出去有多难听,她还想回宋家求祖父帮忙呢,父亲的事王兄既不帮她,她便等祖父回来好了。 嬴澈眼中笑意微凝,只道:“随你吧。” 令漪粉凝双靥,正是尴尬之际,忙起身告退:“那令漪就先不叨扰王兄了。” 他冷淡颔首,白皙修长的指,重又拾起那张图纸细看。令漪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曾知晓,她离开以后,原还笑容和煦的兄长目光渐冷,随手将她的图纸扔进了废纸堆。 昨夜和她说了那样久应该求谁她也未懂,真是个蠢笨的女郎啊。嬴澈想。 否则,也不会蠢到跑去勾引宋祈舟。 是他的暗示还不够明显么?否则,她缘何还未懂呢? 走进书房,他自存放贵重物品的螺钿紫檀书匮里取出一方紫檀木小匣。匣中,正静静呈放着一串白玉梨花项坠,以及……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 玉佩右上角微有残缺,沁着淡淡的粉色,似是沾染了血迹,如何也擦不掉。 背面,则刻了一行小诗。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念出那玉佩上刻着的诗句。 不是为了你父亲的事才找上他的么?你真有那么爱他吗? 似乎,也不大见得呢。 * “怎么样怎么样?” 才出了云开月明居,簇玉便从廊下飞奔而来,焦灼询问。 令漪温婉一笑:“王兄待我很好,说会帮我找的。” “那就好。”簇玉长舒一口气。 令漪却撇过脸去,眉目轻颦。 方才,王兄算是明示要她改嫁了么?她虽一再表决心暂且不想嫁人,可他若真的要她改嫁,于她也是件麻烦事。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后几日,令漪搬去小桃坞,却没有等来她的项坠。 她等来的只有捧着一托盘项圈、璎珞的仆役:“奴等在府中已经找寻过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寻到娘子的东西。” “这些是殿下吩咐奴等送过来的,说是给娘子赔罪。” 珠玉灿灿,耀眼夺目。成色及工艺都极好,十分精美。令漪的心却有如沉入幽暗阴冷的湖底,寒气渐生。 她终是弄丢阿爹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了,这项坠她自小就戴,便是抄家之日、生死存亡之际都没弄丢,却因回击嬴菱而弄丢了它。 这算什么?上苍的报应么? 内心都似被银剪段段剪碎,她面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多谢王兄馈赠,令漪感激不尽。” 此后,令漪为之消沉了好些日子,居于小桃坞,几乎闭门不出。 小桃坞位于王府东北一隅,被引入府中池苑的活水与西边的园林、房舍隔开,只以竹篱小桥与外界相连。往南,是累累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石林,名曰:春望山楹。 奇峰怪石,似虎如豹,或盘或踞,隔开了小桃坞与晋王的云开月明居,路亦不通。 坞上则遍植桃杏,此时正值盛花期,百余株桃花、粉杏一齐开放,有如喷火蒸霞,花光潋滟,锦绣成海。 其后平坦广阔处,三间正房,两溜厢房,数楹修舍,便是令漪的住处。 这期间仍没有祖父回京的消息,嬴菱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听闻嬴菱被关在祠堂三日三夜,直至抄完了那部《大诰》才被放出。此后便一直被单独禁足在别的房舍里,不允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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