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日,她必定觉得痛快。然而此时因为弄丢父亲遗物之事,她心里半点畅快也没有,每日郁郁寡欢。 好在,消沉了几天后她自己振作起来了。这日一身素服,带了簇玉出门去。 她没有用王府的车驾,出门之后,去车坊另雇了辆马车,在车中换下守丧的素衣,改着青衣,头戴幂篱,去往南市。 马车七拐八拐,才在临近洛水的一处院子前停下。后门寂静,只两个守门的青衣丫鬟。然不远处的前门,三四名丽人正挥舞着手绢招呼着过往的达官贵人,远远便能嗅见浓烈的脂粉气息。 这里,是洛阳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花月楼。 令漪没有下车,她让同样乔装了一番的簇玉将备好的礼物搬下车,请丫鬟们代为通传:“麻烦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妾身秦氏,特来求见玉玲珑姑娘。” 第8章 你先在这里藏一藏 玉玲珑是花月楼的花魁,今日,却不在花月楼中。 得知她去了上阳苑,主仆二人又乘车前往。 这一带毗邻朝廷的上阳宫,苑中烟柳画桥,白石翠湖,湖光水色,美不胜收。一向游人众多。 今日湖中也有好些艘妓女的花船,主仆二人焦灼地找寻了好一阵,始终不能确定。 忽见一众仆役抬着肩舆行至湖畔的戏台侧,上面跳下个衣冠华丽的青年,朝着湖中一只花船喊:“玉儿在船里吗?玉儿,小玉儿——” “在呢在呢,虞公子,”船中出来个头戴粉花、打扮艳丽的鸨母,笑着摇手绢,“玉儿可是等候您多时了!” 是这艘了! 令漪眼眸微亮,立刻动身走近了些。 虞姓郎君上船后,花船即往湖心行驶。二人追了许久,才见花船停在一处僻静的水面,再未离开。 半个多时辰后,青年下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令漪拢好幂篱,正要过去,却被簇玉拉住:“娘子,我们真的要去吗?” “怎么了?” “娘子是官家夫人,怎能和妓女来往呢?”簇玉担忧地道,“若是被太妃和郡主她们知道,又得生事了。何况殿下肯定也不喜欢你和她来往……” “话不能这样说。”令漪温声解释,“玉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她如今是身份,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初救我的那个骆家女郎。我不能不管她。” 玉玲珑就是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的女儿骆华缨。令漪七岁时,随父亲前往白马寺礼佛,因保母疏忽,落在拐子手里,是时年十一的骆华缨将她救下。 华缨事后,令漪被父亲带着上门致谢,送给华缨一柄小玉剑。但次年骆家事发,那柄小玉剑也被翻出来,成为裴慎之与骆超勾结的证据。 “可也要人家领情啊……”簇玉仍不满地嘀咕。 她们去花月楼好几回了,至今还没能见到那位花魁娘子的面儿呢。 令漪只温柔笑了笑,缓步走去船t边:“请问,玉娘子在吗?” “你是……”老鸨闻声转目。 “鄙姓秦。” “原来是秦夫人。”老鸨脸上立刻绽出了笑。 这位秦夫人似是玉奴姐妹的远房亲戚,来过好几次,又时常叫人送些金银礼品,托她照顾,这样礼数周全的大主顾,老鸨自然有印象。 她笑眯眯的:“在呢在呢,才见了虞二公子,这会儿空乏着。老身这就带夫人进去。” “念奴——” 她朝船舱中喊,船舱中应声出来个十二三岁、梳双鬟髻的美貌少女,一见着令漪便笑着唤:“夫人好。” 少女目比秋水,娇脸凝脂,虽然年岁尚小,眉眼间已不难看出日后的秀色。正是华缨的妹妹,骆华绾。 令漪笑着打量华绾:“好像长高了些。” “是啊。”华绾笑得甜甜的,“我十三了,妈妈说,这个年纪就是要长个的。” 十三。 那岂不是,很快就要…… 帷纱之后,令漪的神色一瞬黯淡。鸨儿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打起了圆场:“秦夫人难得来一趟,念奴,快迎夫人进去,见你姐姐。” * 画舫内铺陈华丽,流苏半卷,香凝碧帐,甫一进入舱室,令漪先与浓烈的胭脂香风打了个照面,险些打了个喷嚏。 舱内就唯有玉玲珑在内,令漪拨帘进去时,那名满京洛的花魁娘子正拎着一只小巧的碧瑶杯自斟自饮,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在铺着翡翠褥的妃色桃核簟上,衣襟褪至香肩处,肩颈莹白,右肩上盛开着大团大团鲜艳的金红牡丹。 她没有梳髻,如墨青丝绸缎般垂落在鹅颈两边,眉峰尖如蹙,目如秋水泓,像一柄被水洗过的芙蓉宝剑,锋利至极的美貌。 茜色的缕金百蝶裙有如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在甲板上,只露了一只系着银钏环的玉足。 “来了?”她声音冰冷得好似冬日檐头新凝起的冰。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华缨绝非如此。那年她七岁,华缨还只有十一岁,也是一身红衣,腰插宝剑,背负弓羽,拦下欲将她掳走的拐子:“大胆贼子,有本姑娘在,尔等安敢在此行恶!” 那时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嚎啕大哭,抬眼却见少女英姿猎猎,红衣飒爽,宛如神兵天降,望着她笑:“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被我打跑了!” 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像红梅堕进酒池里,自甘沉沦的妖冶。 “说吧,”沉默间,对面的女子已率先开口,“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究竟何事?” 令漪回过神:“这么多年了,我总得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去年她来楼中时,曾想见华缨。但对方拒不相见,她最终也只见到华绾。 “那你现在见到了。”玉玲珑——骆华缨腾出手,倒了杯酒与她,“车马盈门,馔玉炊珠,我自然过得很好。” “况且你我非亲非故,当年的事,甚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是官家夫人,实在不必来找我。” 令漪没有接。她缓缓摇头道:“迎来送往,强颜卖笑,我想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华缨似乎冷笑了声,她放下酒樽:“那只是你觉得。” “我是什么人?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乞活至今,已是圣朝隆恩,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令漪还是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们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华缨侧眸,这一瞥,煞如剑花秋莲光出匣,紫电破空天自碧。 她冷冷看了令漪一晌:“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漪如实地答:“想救你出去的意思。” “你?” 她讥讽地笑了:“别不自量力了,你可知方才的客人是谁么?” “——济阳侯次子、皇后之兄,他尚且不能替我脱籍,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救我出去?” “他或许想救,却不能救。”令漪平静地道,“有济阳侯压着,虞恒怎么可能救你?” “别忘了,当年虞伯山只是你父亲麾下的一名副将,跟随出征。你父亲被围困时,是他第一个带兵突围向朝廷求援,后来,就成了你父亲与柔然勾结,你骆家满门抄斩,他却能安然而退,甚至一路高升。你当真觉得这其中没有蹊跷么?” 这一句极轻极轻,落在骆华缨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她紧紧盯着令漪:“乾坤已定,你不该想这些事!” 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尽的灾祸。 “我为什么不要想。”令漪容色冷漠,“别忘了,罪魁祸首还活着,你父亲也活着,我父亲却死了!” 怨恨激愤自心底攀上,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狠狠勒入心脏的血肉里。女郎心间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九年了。 每一次,想到父亲的尸骨还草草埋在北园,无人记得,无人祭奠,她都痛不欲生。 她一定要替他洗去这满身污名,让他入土为安,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你想翻案?”华缨愈发惊讶。 她很快摇头:“这太难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她虽不知父亲当年为何会骤然叛国,但木已成舟,她父亲后来投降柔然是事实,至今也还在柔然好好地做着他的右校王,且有了新的妻子儿女。 而当年下令诛族的世宗皇帝早已去世,曾为父亲求情的昭懿太子也已去世,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曾借此事陷害太子的皇长子的血脉。而虞伯山的女儿,是如今的皇后…… 换言之,而今的上位者皆是踩着她们骆家的累累白骨爬上去的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任由她们翻案? 对付她们,也如同碾死蚁虫一样简单。 令漪这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叹气道:“我没想过翻案,我也做不到。” “我只想把你和华绾救出去,只想让我父亲入土为安。” 翻案,就等同于直接对抗皇家,她没有那么蠢。 但她可以借着某次大赦,打点礼部的关系将华绾救出去,让父亲重新下葬。只要能达成这两件实质性的事,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尤其是华绾,她已经十三岁了…… 想到这儿,她道:“再说了,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华绾考虑吧?她已经十三岁了,你真的想她走你的老路么?” 门户人家规矩,十三十四,已是梳弄的年纪。 就算是华缨,当年也是十五岁就被拍卖了初夜,在门户之中,已是相当晚了。 既提到妹妹,华缨脸上的冰终究融化了些。她叹口气,问:“你若真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见她松口,令漪心中长舒,道:“你放心,事在人为,只要打点好礼部,总能把华绾赎出去。我原是想着,等先夫回来,再与你商议此事。可……” 可宋郎死了,她的愿望也落了空。 华缨闻言,面上也不由露了些哀怜的神色,道了句“节哀顺变”。令漪摇摇头,又道:“现在只有我们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虽说那些人现在看着是煊赫,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何况是人呢?” 她就不信,他们可以永远得意下去。 华缨心中微动,神色依旧冷淡:“希望如此。” “你不必管我,但你想救华绾,我真心感激你。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自当配合。” “那就这样说定了。”令漪起身,“这件事,需要先由御史上书提起,你可留意着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我去求宋郎的祖父,打点礼部。” 二人商议完毕,原先守在外面的华绾忽然着急忙慌地推门跑了进来,“阿姊,阿姊不好了!” “世子来了!” 世子? 令漪微微疑惑,华缨却变了脸色,起身推她进屏风后的房间:“虞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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