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赌一把,赌他会不会帮她。 心脏仍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背对着他,看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压制了许久才压下那股疾乱的心跳。斟酌着,轻轻地问:“她们都说是令漪克死了宋郎,殿下也这样觉得吗?” 这一声带着轻微的哭腔,听来委屈极了。身后,嬴澈又想起她出嫁前日的欣喜和今日回来的心如死灰,两张脸不断在他心间交织变化着,最终却定格为方才烛火氤氲中那双低垂黯淡的眉眼。 他皱皱眉:“怎会?” “殿下有所不知。” 令漪轻轻吸了吸鼻子,好令自己的哭腔显得更加真实一些,她慢慢转过身来,“宋郎会主动请求出使,是因为我。” “是我对他说,我父亲去世快十年,遗体至今还未收敛。他便想借此次出使之功,为我求一个恩典,可以将父亲安葬。” “所以县主说我克死了宋郎,实则也没有说错什么……” 这一声哀婉至极,如破碎的玉,月光下女郎身形窈窕,乌发雪衣,转身过来时,雪白面庞映着月光,真如冰雪晃面,不可直视。 月光好似为她披了一层轻纱,其下冰肌莹骨,雪脯酥腰,浮凸玲珑,一一可见。 嬴澈眸光微闪,神色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停驻在她髻上唯一的玉簪上。 明月照青镜,香雾绾翠鬟。白玉雕成的一簇簇五瓣小花似桃非桃,也不是梅,在月光下有如流雪繁星般折射出潋潋光莹,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淡淡芳馨。 他想起她的小名,溶溶。 梨花院落溶溶月。 原来如此。 王兄久久也没有应她,令漪难免心间忐忑。她不禁抬眸再次偷看他,察觉她视线,他亦朝她看来,四目相对,她霎时面上飞红,低头垂了眸去。 静寂里唯有流水潺潺的清鸣声,她又等了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人各有命,自有因果,旁人的死,你倒也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话音淡淡,意指宋祈舟之死,但令漪摇头道:“不是的……就是怪我的……” “县主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丧门星,就好像当年我父亲的事。当年,当年若不是因为……因为我送给骆家娘子一把小玉剑,我父亲就不会被说成是骆氏的同谋。我父亲是冤枉的,是我害死了我父亲……” 她说着说着便恸哭起来,玉瓷明净的脸上泪珠零落,在夜色里闪闪熠熠,似天上的星。 令漪口中的旧事,乃是九年前就已经盖棺论定的一桩谋反案。 当年大将骆超奉命出征柔然,因粮草不济、援兵不至,困守怀荒郡月余后投降。裴慎之认为骆超为人忠信,必不会反,眼下虽迫不得已投降,来日必定回归魏朝。但不久之后,边境上就传来他为柔然练兵的消息。 世宗皇帝大怒,诛灭骆氏三族,妻女皆没入教坊。而裴慎之也被打为他的同谋,后来,更是从骆家搜出二人往来的“证物”——令漪送给骆超之女、骆华缨的一把小玉剑,彻底坐实其同党身份。 裴慎之下狱,赐以鸩酒。其兄裴谨之因营救弟弟被杖杀于御史台外,其侄裴令璋彼时已高中会元,即将参加殿试,也被剥夺资格,贬为庶人。 裴氏族人一律免官,家族五服之内不得录用,若非先太子说情,只怕裴家也会落得个族灭的下场。 当年令漪年仅八岁,照例也是要充入教坊的。她逃来改嫁王府的母亲处,想求庇护,先王与崔妃却不答应。情急之下,她撞上回府的世子车驾,抱住嬴澈的腿哭求,这才免去落为官妓的命运。 这本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但今夜即被嬴菱捅了出来,她便也想瞧瞧,王兄对她和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当年王兄就曾救过她,眼下,如果王兄真的对她有意,要她献身,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他,肯帮一帮她。 这一回他的沉默却是比方才还要久。令漪不愿放弃,含泪求道:“殿下,我父亲是冤枉的。纵使县主身份尊贵,认为妾一介罪臣之女,不配与她论序齿,那日后妾不唤殿下为兄长便是了。可她,可她不能那样侮辱我……” 她柔声楚楚,一双眼含着热切的泪,月光下,有如破碎的冰玉。 可嬴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双眼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如古井幽潭,深邃无波。他道:“嬴菱今日冒犯了你,改日,我让她来给你道歉。” 他没有接她的话,也没对她父亲的事有半句评价,根本就是不愿帮她。令漪心内一下子凉了半截,眼见他转身欲走,情急地唤:“那妾还能唤殿下兄长么?” “你不是不愿唤么?”嬴澈回过眸来,不置可否。 令漪神色黯淡:“妾是怕殿下也嫌弃妾低贱的身份……” “孤没有嫌弃你。”嬴澈道。略顿了顿,停下脚步,“其实,孤从不信什么贵贱有别。” 意识到他另有话,令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男人身姿挺拔修长,月光下的一张脸隽秀昳丽,像伊河之畔刀斧凿成的摩崖石刻,瘦骨清像: “孙叔敖拔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当年横扫匈奴的卫青不过骑奴出身,‘霸天下’的卫子夫也只是一介歌女。可见人的贵贱不过翻覆之间,哪是什么命中注定。” “人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却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贵与贱,高或低,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是么?” 男子呼出的热气有如三月春霭扑面,吹撩起女郎凌乱的耳发,带着一股金猊香的味道。冷冽幽清,却引得令漪心头突突地跳。 她忙低下头避开:“王兄说笑!” “先父……先父既获罪于朝廷,阿妹也只是侥幸捡得一条命,这样的出身,又丧夫守寡,今生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能得王兄庇佑、苟活于世便已是阿妹的福分,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却也未必。”他脸色在月色下晦暗未明,“你父亲——虽是先帝钦定的罪臣,可先太子已替你家求过情,朝廷也没有再追究裴氏其他人的罪责,你便没有罪。又何必妄自菲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你是女子,虽不能如男人一样靠科举和军功来给自己改命,却也可利用婚姻——找上宋祈舟、同宋家结亲,从前,你不就做得很好么?如今,自也一样可以。” 说完这句,他视线牢牢锁在那张听得入神的清艳小脸上,像鹰隼之于猎物,势在必得。 令漪却是大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是,这是在敲打她么…… 她虽猜到今夜之事他未必t不知情,但以她现在宋氏遗孀的身份,他只能选择庇护她、替她惩治嬴菱。毕竟她才回王府便传出失火的消息,这件事传出去,王面上也无甚颜光。 可他方才的话她却听不懂了……这是在鼓励她往上爬?还是他也信了嬴菱所说的她想勾引他,是在用她算计宋郎的旧事来敲打她? 正当她惶惶不知所措之时,他递过一方素帕,意谓让她擦净脸上的泪:“早些休息,阿妹。” 这一声“阿妹”温和而富有磁性,令漪心里有如小鹿乱跳,惶惶应道:“令漪恭送王兄。” 眼前光影一拂,是他动身离开。令漪攥着那方还带着男人体温的帕子,目送他在侍卫簇拥下缓步离去。 真好啊。 她心间忽生感慨。 有权力真好。 因为有权力,所以可以十分轻易地教诲旁人不用在意尊卑贵贱,哪怕这道鸿沟,是底层人穷极一生也翻越不了的天堑。 因为有权力,所以可以随心所欲,随意的一番话都能叫下面的人琢磨许久,惶惶不可终日。 她又想起方才他教训嬴菱的一幕幕,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就算太妃贵为嫡母,也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他处置女儿。 这就是权力,像千年的名酒,着实令人上瘾。 所以啊,这么好的继兄,公正,明事理,爱护弟妹,又手握重权……如果他的权力能为她所用,她想做的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月光被风吹动,透过毵毵的垂柳,坠入她映着濯濯银波的眼睛。明光跳跃,影影绰绰,像极了少女躁动不安的野心。 她久久地在柳下站着,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在茫茫夜雾之中,仍未回过神。 簇玉已提灯出来接她了,她将一件披风搭在令漪肩上:“女郎?” 令漪回过神,心中的欢腾雀跃都如波涛的余浪渐渐退却,她对小丫鬟笑了笑,将那方帕子收进绣囊中。 主仆俩提灯行走在梧桐垂露的小桥上,簇玉心有余悸:“今晚可吓死奴婢了,那县主可真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好有殿下护着您。” 又抿唇笑:“殿下可真是个好人,帮理不帮亲,奴婢原本以为,他会很严厉呢!那以后谁要是敢给女郎难堪,我们就去告诉殿下!” 是吗? 令漪莞尔不语。 自幼便浸淫在官场里的哪会有什么好人。 王兄是昭懿太子旧党,可太子为皇长子所害,郁郁自尽,先帝最终选立了皇长子之子——皇长孙为继承人,命先王与其他两位宗室王及朝中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一起辅政。 然先帝驾崩距今不过四年,王兄先是承袭爵位,随后暗中收集两位亲叔叔的罪证,将其罢官免爵,斗文臣,拒外戚,硬生生把先王留下的辅政之位坐成了“摄政”。政事独揽的同时,还能与天子关系和睦,这样的人,哪里是她能轻易攀附与利用的? 当年皇长子可是用父亲和骆家的事诬告昭懿太子的,如今的天子却是他的血脉,也难怪,在父亲这件事上,王兄不肯帮她。 她还是只有回宋家,求祖父。 待回到棠梨院中,云姬面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我就说殿下对你有心,今夜他多护着你啊,还专程送你回来。你说说,你把他抓住了,想要什么不会有?” 令漪神色冰冷:“夜深了,母亲请回吧,儿要歇息了。” 折腾了这一晚上,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云姬愣了一下,旋即讪讪地道:“溶溶,不要怪娘方才替太妃圆谎。太妃出身大族,又执掌中馈,她要对付娘易如反掌,娘只能这样做。” “再说了,太妃扯谎殿下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我应了他也不会信。他只会更怜惜你,不是么?” 母亲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去勾引王兄,丝毫不顾她还在热孝。令漪心里厌烦至极,唤了簇玉打水进来重新洗漱:“当年先王离世的时候你就可以拿一笔银子走人,可你贪图富贵,偏要留在这王府里,受人欺负也是自找的。” “哎呦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云姬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走?先王离世之时遣走了所有姬妾,可就只留了我一个,还特意嘱咐了殿下养我,我干嘛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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