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闽南路距京师两千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的时间。 封令铎随叶夷简到达闽南路地界的时候,已是正月底了。为了不暴露行踪,两人不敢投宿当地驿站,故这一路都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 好在今日终是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建州府。 华灯初上,州府里最好的客栈棠眠阁里,正是一派热闹喧阗的景象。 两人扮作出门收货的商贾,饶是一身黑布棉衣,封令铎因着征战沙场的缘故,身板笔直,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接待的小厮忙不迭起身迎过来,笑着问:“二位郎君是要用膳还是住店呀?” “我们约了人。”叶夷简摸出定碎银子,“请问薛清薛老板在哪一间?” 小厮笑嘻嘻接过银子,矮身给两人引上了三楼。 半掩的门扉里传出一句淡淡的“进”,一名丫鬟从里面行出来,对两人恭敬地给了个请的手势。 一面目清秀的白衣男子立身站于案边,拱手对叶夷简拜到,“见过叶少卿。” 薛清没有见过封令铎,也没有提前从朝廷的文书上得知他要来的消息,他的目光在一侧的封令铎身上停留片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位不便透露身份,”叶夷简解释,“你只需唤一声大人即可。” 薛清拱手,礼数周到地唤了句“大人。” 三人很快落座。 薛清的家族早就是京师有头有脸的商户,因不满前朝腐朽,曾捐银捐粮草支持隆建帝起兵。如今新朝建立,皇家的用度采购自然便落到了薛家的手上。 薛清有整个闽南路的商户资源,更有许多连朝廷都摸不到的私人门路,要调查官商勾结的事,自是借他之力最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夷简便将案件详情与薛清交代清楚了,托他留意。 薛清有礼有节,拱手让到,“都是为皇上办事,叶少卿不必多礼。” “还有,”叶夷简侧头觑了眼旁边的封令铎,转头对薛清笑道:“有件私事,也想麻烦薛老板一下。” 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那只和田玉的镯子道:“这只镯子是从转运使胡丰的赃物里搜到的,想请薛老板帮着打听下,它究竟是如何辗转到了胡丰手上。” 薛清一愣,接过玉镯细细端详起来。 也是在这时,方才出去唤门的小丫鬟猫着腰进来,有些羞赧地对薛清道:“郎君,外面有一个来自嘉禾县的茶盏手艺人求见,说是……他手里有你想寻的盏。” 第4章 皇商姚掌柜怎么会有耳洞? 小丫鬟带的话是“你想寻的盏”,而不是“嘉禾县最好的盏”。 这样的说辞着实让薛清愣了下,就连叶夷简和封令铎都对来人笃定的口气感到些许好奇。 不出意料,薛清笑起来,问那丫鬟,“他如何知道我要寻什么样的盏?” 丫鬟摇头,“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薛清哂笑一声,继续端详手里的玉镯,片刻才对那丫鬟道:“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这种满口大话的人,你不让他走,是想留着过年?” “也不是……”丫鬟支吾到,“这位师傅据说正被闽南的商会联手打压,去了县衙、州衙,实在是伸冤无门才找过来的。” 持着玉镯的手一顿,薛清侧目乜她,“你又知道?” 小丫鬟目光灼灼,“几日前就是他在州府衙门险些跟那府吏打起来,建州百姓都知道,还赞他是个壮士呢!” 话一出口,小丫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又低头弱弱地噤了声。 “拿出来。”薛清笑起来,语气却带了些不容商榷的威严。 小丫鬟吃了瘪,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嘟囔到,“奴婢真不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是真同情那位师傅的,哎……” 小丫鬟叹口气,瞟见薛清还伸着手,不得已又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子,撇着嘴都交到了薛清的手上。 封令铎忽然就被这样的场景扎了一下。 他记得姚月娥初来封家的时候,他不待见她,故意晾了她三个月都不搭理,她便不知用什么手段,收买了他房里的小厮,偷偷混进来服侍他沐浴。 后来她承了宠,行事有了底气,偶尔也会出卖几次他的行踪给府里有想法的丫鬟,悄悄攒些私房钱。 因着这些事,封令铎冷过她、罚过她,最狠的时候,两人胡天胡地闹了一整夜。可即便她的身子软得像泥,一张利嘴还是硬的不行。 她说什么都不认自己做的事,还将银子乱七八糟藏得到处都是,这让封令铎简直好气又无奈。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姚月娥的银子藏在哪儿,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往里面再添上一两块碎银,然后偷看姚月娥那一整天都压不住的嘴角。 她的快乐明明那么廉价,故而封令铎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封府。 得知她走了以后,封令铎也去那些她藏银子的地方找过,果然是干干净净,一文不留。 空荡得就像是腊月里穿胸而过的风…… “恪初?” 思绪被叶夷简的声音打断,封令铎回神,见薛清正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他反应过来,礼数周全地对他一拜,由小丫鬟领着,从雅间的侧门行了出去。两人走的是专供贵客的暗道,绕过大厅,直接通往棠眠阁侧面的小巷。 夕阳的金晖斜斜地铺了一地,余光中,封令铎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心跳一滞,他错开打帘的车夫往棠眠阁正门的方向看去。然而车水马龙、落日熔金,长街上人群熙攘,那抹黑影仿佛是艳阳下的水蒸汽,眨眼就没了踪影。 “怎么了?”身后的叶夷简问。 封令铎有些烦躁,沉声道了句“没事”,转身就上了马车。 * 棠眠阁里,姚月娥有些忐忑地在茶案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面前的男子仪态端方、气质儒雅,一袭月白色直裰穿在他身上,更是衬得他气韵清华,朗如星月,莹如冷霜。 而此刻他正在进行点茶的最后一步。薛清一手揽袖,将茶汤分盛入盏,茶沫咬在盏沿,白如堆雪。 一室茶香氤氲。 姚月娥低声道了句谢,双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顿了顿正要开口,却被薛清挥袖制止了。 “一汤疏星皎月,二汤珠玑磊落,三汤栗文蟹眼,四汤轻云渐生,”薛清笑着望她,语气平和,“薛某近来自己研究的点茶法,正愁无人分享,姚师傅快来帮某尝尝。” 对方盛情难却,姚月娥只好依言品尝了一口。 “怎样?”薛清追问。 姚月娥不答,仔细查看着手中的茶沫,低头又尝了一口。 薛清从她的沉默中品出些犹豫,但笑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姚师傅不必顾虑,有话不妨直说。” “好。”姚月娥放下手中杯盏,对薛清拜道:“那在下就直言了。” 她先起身查看了薛清的茶饼,而后是泡茶所用的水,待到所有工具一一看过,姚月娥才拾起案上的一只空盏,仔细端详起来。 “薛老板的茶汤泡沫细腻、色泽鲜白,但败在味道不够醇厚,头一道的甘洌之后,便没有其他层次,且回味微苦略涩,不过方才说话的功夫,茶沫已有散去,咬盏时间也不够。” 实则论起点茶,姚月娥自诩不算什么行家,就像现在,她想起的也只是儿时小院里的杏花树下,父母相对而坐,鉴盏点茶的情景—— 一树杏花映烟雨,半盏春水煮新茶。 饶是后来流离辗转,那一株杏花树下的茶香却就这样萦绕在她的唇齿,经年不散。 那样的味觉承载了她太多难以割舍的记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唯一从过去保留下来的习惯。 薛清听完一怔,随后端起面前茶盏呷了一口。 姚月娥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由怀疑,到愕然,而后他再尝了一口,温润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豁然的欣喜。 “姚师傅所言甚是!”薛清笑靥清朗。 下一刻,他却露出狡黠的神色,话锋一转问姚月娥到,“那姚师傅可知薛某为何要让姚师傅试茶?” 姚月娥摇了摇头。 许是为着她这独一份的坦然,薛清笑道:“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某以为,制盏者若欲为至善之盏,非知茶事者而不可为。” 一席话说得姚月娥愣住。 薛清见她一副恍若失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倒也无甚所谓。 他了然地将目光落在姚月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上,伸手延道:“姚师傅带的东西,拿出来吧。” “诶!”姚月娥欣喜,侧身将包袱放上了身前的茶案。 包裹的布料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两只叠放在一起的撇口盏。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捧了出来。 随着杯盏落到茶案的一声脆响,姚月娥发现方才从薛清眼 里看见的那点兴然,一瞬泯灭了。 “姚师傅说我要寻的盏,就是这两只黑釉盏么?”薛清语气温和,依旧是笑着的。 姚月娥点头。 新帝爱饮茶,尤爱白茶,特别是经过茶筅击拂,雪色茶沫咬于杯盏,久久不散。故而为了便于观察茶沫的颜色,点茶当以黑盏为佳。 薛清却摆了摆手道:“可这样的黑釉盏,定窑早有烧制的传统和成熟的技艺,薛某何必……” 话音未落,姚月娥已将两只黑釉盏在薛清面前排开。她取出其中一只递与薛清,问他到,“薛老板所说的黑定盏可是这只?” “正是。”薛清道。 姚月娥不言,只取来另一只黑盏,并列呈于薛清面前,而后以取茶的茶匙逐一敲击了一下。 两声脆响一前一后地响起,薛清怔忡地向姚月娥确认到,“材质不一样?” “是。”姚月娥将一只黑盏呈到薛清面前,“这是由含铁量高的黏土烧制而成,所以敲击能闻金属之声,而这一只……” 姚月娥依然用茶匙敲了一下,是清脆纯净的银铃之声。 此时的夕阳金泠泠的洒下来,是碾碎了的杏子黄,姚月娥持盏行至窗边,推开了半掩的窗棂。 亮闪闪的阳光下,她手里那只黑釉盏竟然透出点点金沙,密密层层,像上好的织金黑缎。 薛清一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当下品茶鉴盏,最讲究的便是雅韵二字。青瓷、黑瓷虽雅,但色调单一层次不足,比起姚月娥手中的这只黑金盏,便显得韵味略浅。 姚月娥眼中华彩熠熠。旋即她又来到案边,将束口盏里剩下的一些茶汤分入了盏中,以手势邀请薛清品鉴。 薛清浅尝,虽茶汤回味仍带苦涩,但口感却比方才要好了许多。 他诧异,以眼神询问,姚月娥浅淡一笑,道:“这也跟烧盏所用的高铁泥胚有关,不仅如此,这盏壁厚保温,表面不像一般瓷器光滑,故利于茶沫咬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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