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她又将薛清递给她的茶和自己这杯放在一处,咬盏效果立见分晓。 薛清却沉默地拾起姚月娥的那只黑金盏,对她道:“盏是好盏,可姚师傅赶在薛某入建州的当日就登门拜访,想必自荐不是目的,而是引子。” 薛清说着话,广袖一挥坐回了案后,撑膝看向姚月娥道:“说吧,姚师傅想要薛某做些什么?” 终于话至主题,姚月娥也不绕弯子,言简意赅地道:“薛老板若想订购我家茶盏,出货我们会尽力满足,只是……”她一顿,复又道:“只是……能否请薛老板先替我督办一批泥胚和烧制所用的木柴?” 面前的人先是一怔,而后便笑出了声。薛清目光灼灼地看向姚月娥,问她道:“敢问姚师傅这么急着想要一批原料……只是为了烧制薛某的订单么?” 话至此,姚月娥没想隐瞒,将自己在建州的遭遇全都交代了。 薛清听完却抿唇苦笑,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与薛某一样都是生意人,该知道生意人都是逐利的。换句话说,从姚师傅身上,薛某还看不到足够的利益,值得让我冒着损失一批原材料的风险,去帮姚师傅这一次。况且……” 他忖道:“姚师傅听口音并不像建州本地人,生意出了纰漏还可一走了之,可薛某家业庞大,又是替圣上办事,倘若出了岔子,那可是有负圣恩的大罪。姚师傅也别怪薛某人浮于事,毕竟,这本就是一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差事。” 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姚月娥找不到理由反驳。她不想放弃,可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薛清已经态度决绝地示意一旁的丫鬟将她请出去。 街口的夕阳此刻只剩最后一丝绚烂,姚月娥拎着包裹,失魂落魄地步入棠眠阁外晚归的人潮。 阁楼上,薛清立在窗前,沉默地注视着人群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眸色幽暗。 小丫鬟凑过来,看看他又看看楼下的人,不解道:“郎君想帮他?” 薛清没有否认,点头利落地吐出一个“想”字。然而下一刻,他又叹气道:“可想是一回事,能又是另一回事。你方才没听叶少卿说,这闽南路的水深着,这滩淤泥里有哪些人,将来又会牵扯出哪些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全然不是我们薛家一介商户可以参与的。” “哦……”小丫头似懂非懂地跟着叹气,绕一圈,忙自己的去了。 一点斜阳从窗缝探入,正巧落在丫鬟转身后的一侧耳珠。上面那个红玉髓的坠子晃悠悠打着秋千,薛清身形一滞,倏尔愣住。 他想起方才姚月娥邀他鉴盏的时候,那同样莹润饱满的耳珠上,似乎是有一个小小的、几欲不见的洞眼…… 是耳洞愈合后才会留下的痕迹。 可是……姚师傅一个男子,又怎会有耳洞? 第5章 男人那男人牛高马大皮肤黝黑 建州城的巷弄里,月亮升上来,皎皎地落在院中几株白梅的枝头。 为了掩饰身份,封令铎和叶夷简此行没有投宿客栈,他们一早便以行商的身份,在建州城最贵的地界购置了间宅院,从棠眠阁出来,两人就下榻了这里。 夜静的时候外头起了风,一片白梅瓣不知从哪儿潜入净室,落在不温不火的汤池,封令铎醒了过来。 刚才睡着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傍晚在棠眠阁外面瞥见的那抹身影。他看见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竟然是姚月娥的样子。 姚月娥? 真是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自从搜出那一对白玉镯,那女人就总是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他脑子里,现在竟然连睡着都能看见她。 封令铎心中郁郁,蹙着眉从汤池中坐直了身。 许是睡得太久有些着凉,眉心酸胀胀的,他低头抵了抵,伸手去取棉巾的时候才发现矮架竟是空的…… 这次微服出行,封令铎身边没带随行的人,况且他沐浴更衣从来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从束发到现在,也仅有过两次没备棉巾的意外。 一次是这次,另一次,就是姚月娥替了他房里的阿肆,堂而皇之钻了空子的那次。 姚月娥恐怕至今不知,她的步子比阿肆要轻上许多,故在她抱着棉巾行入净室的那一刻,封令铎就察觉了不对。 可就像恶劣的猎者总喜欢在杀死猎物前,先戏弄他们一番一样,封令铎没想着给对方保留什么颜面。他不喜欢底下的人自作聪明,对于内宅里爬床上位之类的事情更是十足地不齿。 他不想今后时时还要防着婢女爬床,于是刚好杀鸡儆猴,给来人一个教训。 “过来。”他语气如常地吩咐,坐直了一些,将半湿的发尾揽到一侧,露出精壮赤裸的背部。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顿了顿,却也只是顿了顿。 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拾起浴桶边的丝瓜络,颤巍巍地落在了封令铎的背上。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声落水巨响,身后的人被他拽得趔趄,直接头朝下地栽进了他的浴桶。 棠梨色裙裾浸了水,晃荡地漂起来,而她许是被这样突然的变故吓到,竟头朝下地扑腾许久,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才堪堪扶着桶壁撑起身来。 封令铎却早已披水而出,扯下架上浴袍将自己裹好,语气沉冷地道了句,“出去。” 此时不过戌时二刻,府里上下伺候的家仆们都还没歇下,封令铎让她就这么水淋淋、湿哒哒地从他房里出去,所有人都会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赤裸裸地羞辱,换作是胆子小一些的姑娘,当即便会吓得哭跪求饶,可浴桶里的人却只是惊天动地地咳着水,全然不怕被别人听了去。 封令铎几乎气得失语,他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本还想给她留些颜面,如今再也没了顾忌。他冷着脸,两步推开房门,将外面巡夜的仆妇唤进来,要她们将人给架出去。 可其中一名仆妇却支吾地告诉封令铎,“这……这不是谁房里的丫头,这是夫人月前专程给郎君您置的妾室。” 这下换封令铎蹙眉。 若不是经人提醒,他倒真的忘了,三月前归家行冠礼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这事。 虽说封令铎不好女色,也从未想过立业之前成家,但见母亲双鬓忽生的华发,他不知怎的就松了口,让人将姚月娥留下了。 可也仅仅是留下。 自那以后,他便往外地走马上任,能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再一次记起姚月娥,已经是三月后的当下…… 思及此,封令铎转头瞥了眼浴桶里湿透的女人,头上的云鬓散了,乌黑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愈发显得她那张巴掌大的脸玲珑。 而那双水汽迷蒙的桃花眼此刻正湿漉漉地看他,让人生出一种,小姑娘被他欺负惨的错觉。 好在封家大郎君从不是个心软的人,仅是一息的失神,他又换回那种冷面板正的神色,背身质问闯了他房的姚月娥,“没有家主召唤,妾室可能擅入主人净室?” 姚月娥撇着嘴摇头,嘴上却还不甘地嗫嚅说:“郎君叫人拿棉巾,又没说叫谁,妾分明听见郎君唤了,怎么就不能进屋?” 封令铎闻言脸色更冷。 他之前留下姚月娥,不过是看她柔弱可怜、孤苦无依,只要她安分,府上也不多这一张吃饭的嘴。可如今再见,这人倒是原形毕露,就方才那股顶嘴的劲看来,她不仅胆子大,脾气竟也不小。 封家祖上显赫,又是三代单传,到了封令铎这代,虽然家中因祖父获罪而中落,但到底是没让封令铎受过任何委屈。故而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就从不曾想过要给谁留颜面。 他面无表情地攫住水中狼狈的姚月娥,当着屋里所有家仆的面,凛声反诘,“那我现在叫你出去,可听明白了?” 掷地铿锵的一声,姚月娥当即委屈地撇了嘴,红着脸解释,“妾真的不是……” “出去!” 这一声,封令铎显然已经失了耐心。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姚月娥一言不发披水而出,湿哒哒地穿过游廊,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院子。 可封令铎如今再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那样的委屈和愤懑,似乎…… “恪初?恪初!”门外响起叶夷简的声音。 封令铎整了恍惚的思绪,披水起身,去屏风外取了浴袍穿上。 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叶夷简看着表情不太愉快的封令铎,盘算着待会儿要告诉他的消息,心里起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故意作出犹豫的模样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住得习不习惯,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好眠。” 然他步子还没迈出去,眼前手臂一晃,前路就被封令铎给截住了。 “说。”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干脆得就像战场上被他一剑斩断的脖子。 叶夷简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道:“也没什么,就是那两只让薛老板打听的和田玉镯有消息了。” 他觑着封令铎的脸色,故意顿了顿才又道:“嘉禾县有一个掌柜说,那镯子是从他手里出去的。” “嘉禾县的掌柜?”封令铎很快抓住重点,追问:“做什么生意的?” 叶夷简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假惺惺地安抚他道:“你听了别生气,人家也就是做点正当的小生意,没必要……” 话音未落,果然迎来封令铎冰刀似得眼神。 叶夷简这才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当铺。” 突兀的一声脆响,叶夷简看见扇门上泛白的指节。 封令铎剑眉深蹙,额间一根青筋绷紧到极致,那样子真是与平日朝堂之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封相判若两人。 自己这位挚友与姚月娥的事,叶夷简只是略有耳闻。 以前每每说起的时候,封令铎也多是一副云淡风轻、无甚所谓的模样,害得向来明察秋毫的叶少卿都要信了。 直到这一次闽南路查案,若不是因为那一对和田玉镯,叶夷简倒真的要以为,大昭这位出将入相的封大人千里微服,是真的为着查案了。 思及此,叶夷简故意等着封令铎的反应,没有再说话。 果然,眼前的人似是片刻都等不了,冷声追问到,“当铺的掌柜可有说是谁去当的这对镯子?” “这倒没明说,”叶夷简忖到,片刻又添上一句,“不过那掌柜说是个男人。” “男人?!”封令铎厉声反问,声音拔高了一度。 “嗯,”叶夷简没有否认,还不忘添把火,“不过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掌柜说那男人生得牛高马大,皮肤黝黑,面相看着也憨厚老实,绝对不像是这边山路上的流匪。” 封令铎闻言面无表情地觑着他,语气冷淡道:“叶少卿怎么听起来似乎很高兴?” “……”叶夷简噎了一下,这才微微收敛了自己的唇角,严肃且板正地回了句,“没有,下官这是替大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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