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铎冷哼,乜着叶夷简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官很高兴?” 咦……失意的男人惹不得,更别说这人是跑了媳妇,还有可能被种了一头的草。 怨夫可畏,叶夷简决定先收一收八卦的心思,装个哑巴。 “哑巴了?”封令铎垂眸睨他,“堂堂大理寺少卿,却生了张兴风作浪的碎嘴,也难怪令菀从小就厌你。” 冷不丁挨了一刀的叶夷简懵了,待他反应过来,面前那扇海棠隔扇门已经轰然拍上。 巨大的声浪卷起罡风,险些夹到叶夷简的鼻子。 他气得青筋暴起,贴在门缝上对里面的人无能狂怒,“谁、谁管你家那个疯丫头怎么想!她厌我?她个招猫逗狗、人厌鬼憎的河东狮,我还厌她呢!” 叶夷简一口气吼完,见里面没动静,又不解气地踹了隔扇门两脚,怒冲冲地走了。 * 从棠眠阁无功而返,姚月娥回到窑厂后只得开始清点自己的财物。 虽说封家那个少爷脾气古怪难伺候,但对她也是真大方。若不是开厂时候去了当铺,她都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首饰头面,竟然能值那么多银子。 可数着数着,姚月娥又迟疑起来。 她和陈方平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且不说对方拿了银子有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单就吃了亏还上门求和的事,她就做不出来。 如此一来,闽南商会还是会继续为难她,要想待下去,机会渺茫。 既然如此……姚月娥眉心一紧,拎着手里的银子行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窑厂里的工人已经歇下。姚月娥在后舍兜了一圈,最后晃去窑头才寻到齐猛。 龙窑里的火还在烧着,絮絮白烟在夜风里翻腾,发出沉闷如兽吼的低鸣。 正月的寒天,男人却赤着上身。 他背对着姚月娥,灯笼晃荡的光晕下,是浅棕色布满肌肉的背脊。他神情专注地听着窑里的动静,偶尔往窑口里添两块木材,火光与暗影的交织中,两片饱满的肩胛骨周围筋肉翕动,泛着莹亮的一层薄汗。 虽说以前烧窑的时候,这幅场景姚月娥并未少见,但那时人多,并不如当下孤男寡女的场景。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她拽紧手里的钱袋子,转身就要走。 然而脚下的石头出卖了她的行踪,姚月娥扶着崴了的脚回头,就见齐猛也抬头往她的方向看来。 “师父?”齐猛懵懂起身,将准备逃离的姚月娥揪了个正着。 姚月娥没让他扶,挣扎两下自己站稳了。 齐猛看着她古怪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问到,“师父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姚月娥很快恢复如常,捧起手里的钱袋对齐猛道:“陈方平的事后,闽南路大概我是待不下去了。这不……” 她晃了晃手里的银子道:“我想着这些钱与其白给那些恶徒,不如分给大家,以后去别家找事也好,自己做点小本买卖也行……总归是我辜负了大家。” 姚月娥解开钱袋开始数银子。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倏地拽住了她的腕子,姚月娥手上一顿,抬头对上男人愠怒的视线。 第6章 花明“为什么帮我?” 齐猛粗人一个,力气奇大,就这么不轻不重地一握,已经抓得姚月娥蹙眉。 “怎么?”她强作淡定地抽手,却见齐猛一副比她委屈百倍的模样。 “师父这是要赶我走?” 姚月娥被问懵了,连忙解释,“当然不是!” 齐猛完全不听,扭头转身,行至龙窑一侧的阶梯上郁郁地坐下了。 身后是窑炉里木柴烧出的哔剥,许是窑炉的温热熏缭,看着讪 讪跟上来的姚月娥,齐猛心头竟罕见地生出一股燥热的恼怒。 好在此刻她已经收起手里的钱袋,神情板正地同他道:“我是念在窑里兄弟大多是本地人,安土重迁,我也不好意思让大家都跟着我走。” 齐猛还是不说话,浓黑的眉眼映着火光,显出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压迫感。姚月娥心中发怵,却听他声音沉闷地道:“我不走。” 姚月娥没太听清,侧头“啊”了一声,齐猛却以为她是惊讶,声音又拔高几分道:“当年你出钱替我娘瞧病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辈子我齐猛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哎哟!” 额上冷不防挨了一记爆栗,齐猛捂头看过来,却见火色暖光下,姚月娥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神色肃穆地训斥道:“没大没小!什么你呀我呀,要叫师父!” “哦……”齐猛怏怏地点头,视线却落在她丰腴莹润的唇。 两人相识颇早,而窑厂这些人里,大约也只有齐猛知道姚月娥的女子身份。 虽说齐猛不觉得女子都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可总有些莫名的瞬间他会想,若有一天师父能恢复女儿身,那定然是十里八乡都赞叹的美人。 心跳滞了一拍,齐猛仓皇回神,对自己方才的杂念生出几许愧疚,便心虚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旁边的姚月娥自是不知他心里的百转千回,见这人突然安静,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 她收起方才的疾言厉色,有些赧然地妥协,“那……你既是自愿,那就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齐猛已经窜了起来。 “你去哪儿啊?”姚月娥一把拉住他。 齐猛回头,眸子映着火色,“我当然是去收东西啊。”言讫挣开姚月娥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收东西……”姚月娥看着那个身影讷讷,“收东西也用不着这么快吧……” 许是受了齐猛影响,夜里闲着也是闲着,姚月娥便也回屋开始清点要带走的物件。 她在封府前后加起来待了不到两年,除开那些带不走的衣料和大件,姚月娥几乎搜走了封令铎送她的所有东西——耳坠、镯子、簪钗、玉佩,还有一些小件的玉雕把件和两幅据说很是值钱的字画。 之前开厂的时候,让齐猛当掉了一些,而如今剩下的,姚月娥简单估算了一下,大约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也不算太难。 心里有了底,便也就不慌了。她先将这些值钱的东西包好,才开始清理衣物鞋裤。 房门却在这时开了一隙,“啪嗒啪嗒”的几声响动,姚月娥低头,果见只白鹅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她给这只鹅起名叫大白,是离开封府的时候,姚月娥唯一带走的活物。 与大白相识那一日,封府里热闹非凡,听下人们说,封夫人为了给初入仕途的少爷谋个好前程,特地摆席宴请了好些朝中官员的家眷。 彼时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城中牡丹盛开,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景象。 封夫人不知从哪处寻来了几株姚黄和魏紫,安放在后院的园圃里,有意要借花向这些官太太们献佛。 姚月娥身份低微,自是没有资格去凑热闹。可她的小院位于封府最靠近圃子的偏房,都不需推窗开门,便能听见那群贵夫人们在说些什么。 无非不过是些浮夸恭维的矫情话,姚月娥倒也不稀罕听,就在她转头去榻上小憩的时候,外面不知是谁说了句,“花是好花,就是这满园的酢浆草实在碍眼。” 一语毕,院外众人纷纷应是。 封夫人赧然陪笑,语气清淡地解释道:“这是府里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种的,一开始只种了几株,没想到这草这么贱,一窜就是一大片。平时开些小花也算可看,如今跟这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比,可真是大煞风景了,刘嬷嬷。” 屋里的姚月娥心头一紧,果然听见封夫人吩咐,“快叫人来将这些草都铲了,别碍着夫人们赏花。” 听着刘嬷嬷应承跑远的脚步,姚月娥的心口霎时被堵上一块巨石。 那些酢浆草确实都是她种的,不仅是她种的,还是她从老宅带来的唯一留念。 小时候家贫没有零嘴,每每傍晚跟着母亲去窑上给父亲送饭,她就会从路边揪下一根酢浆草含在嘴里。细细的草茎会渗出酸酸的味道,混着草木的清香,是她儿时独属于一家三口的记忆。 姚月娥不明白,牡丹有牡丹的雍容华贵,酢浆草有酢浆草的清新可人,偌大的庭院两者各自生长、互不相干,怎么偏就有人容不下这些只需方寸水土的小草? 于是那一日,姚月娥鬼迷心窍地走进厨房,趁着晚宴上菜无人注意,她偷偷地打开了关着大白的竹笼。 后来的事,便是大白不负所望地掀了整场晚宴,那些之前叫着要铲草的夫人们个个蓬头散发、形容狼狈地离开了封府。 而姚月娥也在两日后,等来了封夫人的惩罚。 四月的日头虽不算毒辣,但正午时分在冷硬的石板上跪足两个时辰,也不是件易事。不过一个时辰,姚月娥已经跪得眼前发黑。 许久之后想起来,她还得叹一句自己当时运气好。 那位常年休沐也早出晚归的封大人,偏生那日早早便回了府,他背脊凛直地行过姚月娥身侧,衣袂擦过她虚汗涔涔的面颊,冷漠地送了她一记眼刀。 后来他不知在房里跟封夫人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只声音沉冷地扔给她一句,“起来。” 姚月娥生怕他反悔,赶忙想站起来,可到底是跪了一个多时辰,双腿早已淤青麻木,她根本站不稳,踉跄一步,就这么直楞楞地摔了下去。 这一摔,痛得她天灵盖都飞了,明明最委屈的时候都能忍下的眼泪,却在这时不受控制地如雨而落。可面前的人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她,甚至没有想伸手扶她一把。 午后的太阳煌煌地照着,背后是雕梁画栋的封氏祖宅,封令铎一身绿色官袍巍然立着,像一株名贵的豆绿牡丹。 众星捧月的牡丹,怎么会共情一株命如蜉蝣的杂草? 姚月娥从小就知道,眼泪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只有能让人心软的时候才值得汹涌。 于是她仰头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很有出息地将眼泪全都咽了回去。 他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转身前只抛下一句,“行事当谋定而后动,未胜先虑败,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自保方可图行。” 姚月娥没读过什么书,自然听不懂他这句文邹邹的鬼话。 至于这句话为什么直到今日她依然记得,姚月娥觉得,大约还得归功于那之后被封大人禁足,罚抄的三百张纸。 而那只暗中助她也出卖了她的大白鹅,某日竟在大街上相遇,封大人不反对,姚月娥也就稀里糊涂地将它给圈养了。 姚月娥叹气,伸手捋了捋大白敦实的背羽,宽慰它道:“这么看来,你我也算是共历过患难了,以前最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炖了你,这次自是也要带你走的。” 大白也不知听懂了没,晃着脑袋用鼻孔看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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